家裡連出兩件白事,陸舉善已是心力交瘁,便是麵對盤問,眉間的疲憊也難以散去,隻聽他語氣低沉道:“阿婀是在西院前邊的草地上發現的,守夜的婆子路過那兒,驚叫聲將我們驚動了,發現時已經了無聲息,同樣是被割了喉嚨。”這些葉笙和譚辛當然知道,他們昨日所藏處,離出事地不過數丈,情況自然儘收眼底,可終究隔有距離,不得已疏忽了一些細節。“出事之時周圍都有何人?”昨天他們來回貫穿竹林的時間連一炷香都不到,所以陸婀應該是被害不久後被發現的,那麼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凶手該如何脫身?陸舉善沉默了一會兒,顯然在回憶: “當時我腦袋都空白了,滿眼都是阿婀身上的血,阿安是緊隨著我來的,其餘的便是家丁婆子了……”“陸老爺,你再好好想想,還有沒有其他人?”陸舉善眼睛遲鈍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譚辛垂眸,掩住眸中的點點冷意。如果她昨日沒來陸家,或許對此話還會信上幾分,可好巧不巧,她還偏偏撞見了那些。隔著密集的火光,除了躺在地上的那一片血紅,除了陸舉善,除了陸安,除了幾個驚慌失措的家仆之外,還有一個人在。在火光和尖叫聲中,她還看到了一張尤其美麗的臉,芍溫。可是——陸舉善卻沒有提她的名字。究竟是疏忽,還有有意,根本就不用考慮。因為當時,芍溫明明就站在陸舉善的旁邊,甚至,陸舉善還是在她的攙扶之下離開的,他既然能看見站得遠遠陸安,難道就看不見離自己近在咫尺之人?她這麼問,不過就是想試試陸舉善罷了。更可況,芍溫還有著一個尷尬的身份。陸安行跡惡劣,雖說家中富貴,卻鮮少有人願意將女兒嫁過去,好不容易有個想不開的送上來,新娘過門沒幾天就一命嗚呼了,至於為何會死,自然成了江寧心照不宣的‘秘密’,自此,便再也沒人敢拿女兒的性命開玩笑了。也就是說,陸安一直孓然一身,未有妻室。可他的為人行跡已至無法無天的地步,彆人不願,他就搶,能搶的大多是貌美家貧之女,可現在的陸家好歹也有些門麵,自然不會讓什麼孤女貧女來做太太,故這個位置一直都是空著的,那些被搶過來的人,就被他拘在府裡,有的地位甚至連妾室都不如。芍溫便是其一。葉笙消息得的很快,剛說芍溫有問題,就將人家的老底給翻出來了。她原本不是江寧人,早年因為鬨災荒,才跑到這裡躲災的,後來適應了,乾脆就定居下來,好巧不巧,有次被色膽包天的陸安看上,並強行帶回了陸家。孤女,陌地,毫無反抗之力。難怪初次見到她時,她會盤作婦人發,卻似仆非仆。被帶回陸家的芍溫好像過得並不太好,至少陸安的態度實在算不上好,再加上她在陸家尷尬的身份,身體心靈都應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可冷眼見芍溫的行為舉止,溫柔乖順,麵目平和,中規中矩,仿佛對當前的生活並不存有的抱怨,對陸家之人也不似有敵意,若芍溫果真存在問題,觀其過往,頂多是找陸安算賬,可如今死的不是陸安,而是她兩個姐姐,實在有些說不過去。畢竟芍溫真正的想法她無法得知,可眼下的一切,足以讓她費解了。比如,陸舉善為何會這樣說。比如,那日她又為何形跡可疑地躲在假山後頭並有意躲著他們。比如,陸太太為何一看到她就會莫名安靜下來。再比如,那三個足跡中的唯一一個女足跡。譚辛很快收起情緒,若無其事地繼續問道:“陸老爺,我一有件事想要問你。”陸舉善飛快應了:“若同此案有關,你儘管問,阿婀阿姿走的如此淒慘,身為父親,便是傾儘全力,也要將那凶手給找出來,就是不將其挫骨揚灰,也要將其千刀萬剮!”陸舉善此時的急切不似作偽,眼中流露的悲傷也不似作偽,可他表現的越是真切,譚辛的心底就越發涼,她當然知道原因,若此事真的和陸舉慶有乾係,那麼陸舉善能無所關聯嗎?“我想問陸老爺,竹林那邊的院子裡可住著人?若住人,陸老爺可否告知於我,究竟住著何人?”譚辛有意將語氣放得輕鬆隨意,視線卻一刻未離陸舉善的臉,仿佛不想放過他的每一分神態。陸舉善微微偏了一下頭,似乎對她的問題有些吃驚,又仿佛是在無聲地詢問她是如何得知院子一事的,可他還是答了,聲音很平緩,語氣很平靜,甚至比之前還要平靜,隻聽他道:“當然不住人。”他幾乎是盯著譚辛的眼睛說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躲閃,幾乎坦然。好奇怪,陸舉善的樣子不像說謊,可他的眼神裡好像淌過更複雜的情緒,那情緒轉瞬即逝,快得令她難以捕捉。“可是小官爺——”陸舉善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該稱呼譚辛,隻知道他是替葉笙辦事的,很自然地給予了尊重,便就這樣稱呼下去了,“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家竹林後邊有個小院子的?”譚辛明白,這句話陸舉善是肯定會問出口的,所以在問出剛才那個問題之前,她早已做好了作答的準備。她表情甚為嚴肅,好像比葉笙還要嚴肅,人一嚴肅,就透有一股難以懷疑的真誠:“有人告訴我的。”“誰?”陸舉善這聲‘誰’道得太過於急促,幾乎是踩著她最後一個字眼就說出來了,反應異樣,情緒明顯存在波瀾。果然啊,對於陸舉善而言,竹林後的那個荒涼破落的小院子果然有異。譚辛這麼回答自然是有道理的,若那院子果真存在問題,或者說存在難以見光的秘密,那麼知曉此事的人應該甚微,而她既然說是有告訴他的,那麼這個所謂的人,陸舉善究竟會聯想到誰的頭上呢?是那日躲在假山之後,形跡可疑的芍溫?還是另有其人?這個人,明顯是個重要的線索。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很快便恢複如常,略微遲疑了一下,道:“小官爺,我家竹林後頭確實有個小院子,卻早已荒了十來年了,其實這事告訴你也無妨,就怕你嫌不嫌乏味了。”譚辛萬萬沒想到陸舉善會來這麼一發,不管他有心無心,到底還是選擇聽了下去。“十來年前,那片竹子本是沒有的,我並不喜竹,也從不會種這東西,之所以後來種上,全是因為我那早逝的弟弟舉慶喜歡,而那個院子,就是他生前的居所。”那地方譚辛是親眼看過的,位置偏僻不說,還很小,哪裡像是主人住的地方。然而陸舉善卻沒有解釋這一點,而是自顧自地回憶:“舉慶隻比我小了一歲,我們雖非同胞,感情卻好得很,他很聰明,也很有生意頭腦,父親喜他甚於我,連去京城,父親都是帶著他去的,而我,算起來,這輩子也就去了一趟而已。”譚喜忍不住想起陸太太的事來,想必就是因為這一趟,兩人才相識的吧。“父親的卻看重他,後來還將兩件鋪子交給他管理,我記得那時候,他也不過十七歲,而我,十八了,卻仍然手頭空空,完全就是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說這句話時,陸舉善的眼中明顯閃過一絲難過,不知是難過自己的無用,還是難過父親的偏心,“後來啊,父親重病,彌留之際,他始終抓著的都是舉慶的手,自始至終都沒看過我一眼,而我則乾巴巴的在旁邊站著,悲傷得幾近麻木,我看著他走了,看著舉慶開始撐家,也開始麵對一個新的家庭。可是好景不長,舉慶病了,病得那樣猝不及防,連三日都不到,就匆匆走了……”說到這裡,陸舉善的神色又開始複雜起來,說不清到底懷揣著什麼樣的心情。“其實舉慶是個很安靜的人,他不喜歡彆人打擾他,所以他便住在偏僻的西南角,也就是你說的那個院子,他走了之後,我很難過,知道他愛竹,便在他的屋前種了一大片,這麼多年了,我下令不許任何人進出,隻因他好靜……”聽到這裡,譚辛其實好想說一句:一個人再喜靜,也不會希望自己的住處雜草叢生,慌破無比吧,打擾和打掃明顯是兩回事,他這麼說,反倒讓人覺得有些可以地躲避。見話題扯得遠了,陸舉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隻是那笑容顯得尤其的勉強,甚至還隱隱有著自嘲的姿態。譚辛又不痛不癢地問了幾個問題,一炷香之後終於起身離開,在剛巧走到園子裡第二棵月桂時,她遇上了陸太太,她現在才發現,陸家好像很喜歡種月桂這種植物,後院裡也種了一堆。陸太太今日倒是安靜,譚辛往她旁邊一看就便明白了,原來是芍溫陪伴在側。其實說起來,陸太太的確是個難得的美婦人,昨天因為披頭散發、嘴臉猙獰的緣故,才撕裂了她的美,如今被收拾妥當了,安靜了,倒是讓人眼前一亮,看得出來,歲月很眷顧她。“陸太太。”她很禮貌地上去打了招呼。陸太太兩眼渙散,時而嗤笑時而發呆,然而在見到譚辛之後,卻一改往前,用著很純真的口吻輕聲問她:“你來看我了?”譚辛一怔,差點以為她不瘋了,直到下一刻,陸太太的話打回她的思緒:“舉善啊,你能來看我,我真的好開心,我跟你說啊,阿姿阿婀都很好,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她們的。”芍溫在一旁溫聲道:“太太,這邊有些涼,咱們先回去吧。”陸太太愣了會兒,不肯走:“你等會兒,我同老爺還有幾句話要講,講完了就走,這麼多年了,我已經好久沒見老爺了,好多年了……”見此,芍溫歎了口氣,歉意地對譚辛道:“官爺莫怪,因為兩位姑娘,太太心裡難免會難受,這些話,官爺不要放在心上。”譚辛笑著搖頭,示意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