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雖然靜謐,卻褪不去人心喧鬨。沉香街北抵秦淮河,每至夜晚,臨水靠岸的畫舫上便亮起各色燈火,清脆的琵琶聲悠揚起伏,隨風搖曳的扶柳也在低吟淺唱,夜色被串成了奢靡迷離的琉璃串珠,連幽幽寒水都被籠上了柔情,果真是十裡繁華,風流旖旎。“天下聞名的秦淮河果真會迷了人的眼睛,可算沒白跑一趟。”街側三樓的一座雅間內,謝昀懷半倚在靠塌上,神情間有說不儘的閒適,“事先說好,如今我可是無處可去了,若你也不收留我,那我隻能可憐兮兮地露宿街頭了,葉笙,你不會這麼狠心吧?”他生得頗為俊美,一雙眼尾微微上挑著,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姿態,明明長著一張很討喜的臉,偏偏話語間透著輕浮和無賴氣,便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些身在富貴雲流中的紈絝子弟。而他對麵的那個男子就不同了,雖然穿著一身溫柔的月白直綴,卻毫無溫柔的氣質,眉目清冷宛若寒星,仿佛淡出了周圍的錦繡奢靡,聽到謝昀懷的話,才不緊不慢地抬起那雙淡漠的眸子,連聲音裡都是清冷的,隻聽他道:“可憐兮兮這四個字,似乎不適合你。說吧,捅了多大的簍子?”謝昀懷揚眉,有意逗道:“你想聽我的笑話?很不巧,我偏不願意提。”“哦。”葉笙回答的格外雲淡風輕,寥寥一字,實在寡味。謝昀懷擺了擺手:“葉笙,彆這麼無趣嘛,這個時候,你應該追問我一句:快告訴我快告訴我到底是何緣故?!這種反應才正常,保不準我也就告訴你了。”謝昀懷剛說完,一直默默站在葉笙身後的黑衣男子忍不住輕笑出聲,“二公子,您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有趣。”“呦,小飛羽,你貌似又長高了。”謝昀懷開心地朝飛羽招手。飛羽道:“二公子,其實您能來,我們主子很高興的,若在以往,他才不會來這種地方。”提起這個,葉笙就黑了一張臉,隻聽他道:“約人非要選在這樣的地方,這個癖好,你什麼時候才能改。”秦淮河畔多是酒家青樓聚居之地,也是城中的交通要塞,故而這裡人煙稠密,吸引了不少客者,是江寧乃至整個江南地區最負盛名的聲色之所,古往今來,不知攏了多少才子佳人的相思夢、埋葬了多少件風流韻事來,可說到底,繁華是繁華,輕浮氣還是太重。謝昀懷重新坐下,抬手給自己添了一杯酒,笑著搖頭:“這怎麼能說是癖好呢?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冷清的地方。”他將手中的酒舉起,又道“好不容易相逢,我手中這酒,你接還是不接?”葉笙不喜多言,安靜地舉起手中的杯子,杯盞交錯的聲音在室響起,那聲極為清脆,卻也短暫,他先一步將酒飲儘,淡漠的眸子終於添了幾分神采:“當然。歡迎。”謝昀懷笑得開懷,不由分說,微微仰頭,杯中已空:“那以後還得麻煩葉笙世子,哦不,江寧按察使葉大人多多照拂,這款待收留之恩,謝某在此先記下了。”謝昀懷說話總是帶著三分的輕佻,說難聽點,有點不正經,本來很嚴肅且誠意十足的話,從他的口裡說出,自然就少了原先的味道,當然,這話誠意與否,葉笙並不在意,也可以說,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謝昀懷。葉笙問:“打算待多久?”謝昀懷回答的依舊漫不經心:“多久……說不清,或許幾天,或許一個月,又或許是半年,總之等那位什麼時候氣消了,我再回去囉。對了,還沒問你,這三個月裡,過得如何?”葉笙平靜地看著他,連眼睛都眨得毫無波瀾:“還好。”三個月前,他受命南下,任江寧按察使一職,自此,便一直看公文、審卷宗、清舊案……如此反反複複了三個月,除了沐休之日,基本上都蹲坐在按察使司裡,日子過得格外的雲淡風輕。其實雲淡風輕一點沒什麼不好,來江寧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如今他是這麼想的。可若在以前,他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自己會走上這一條路,不光是他,很多人都這樣認為的。那時候的他在哪兒呢?那裡黃沙遍地,寒風瑟瑟,從不見金屋暖裘,處處刀光劍影,偶爾還要迎上一場廝殺,隨時都要抱著身死沙場的決心,毫無美好可言。可就算如此,他還是很願意留在那兒的,因為那時候,他還不是現在這樣的。那時候,他也曾少年意氣,手勒韁繩射箭入靶,也曾傲氣風發,劍斬敵顱血灌腳下,可是如今,關於曾經,他再也不敢細想了,也不能再細想了。“還好又是如何好?”謝昀懷很難得地止了笑,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空杯,一雙眼睛卻毫不含糊地看著葉笙,“時至今日,你還是這樣。”謝昀懷很少以正經臉示人,可是現在的他,卻不是以往那副似笑非笑、隨性輕佻的模樣了:“阿笙,我知道你不願意提及這些,可我還是要多說一句,那件事隻是場意外,你有何必耿耿於懷,至今都不肯放過自己呢?”此話一出,葉笙一向淡漠的麵龐爬上了異樣的蒼白,就連那張薄唇都少了幾分血色。見他隱忍不發,謝昀懷微微歎了一口氣,又道:“當初你選擇來江寧,我未置一詞,原以為離開一段時間,換個地方,會想開一點,有所不同,誰曾想還是這樣。阿笙,想想姑母,想想你母親,她那麼要強,獨自強撐了這麼些年,容易嗎?她最難過的不是那件事,而在於你,她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你!”葉笙依舊坐的端正無比,除了臉色微微蒼白了些,也沒其他奇怪的地方,隻是半掩在袖子裡的手早已握緊成拳,骨節透著猙獰的白。葉笙始終一言不發,臉色極為不好,眼底的波濤卻洶湧成潮,遲遲未散。“二公子,您彆再說了……”見狀,一直站在葉笙身後的飛羽終於忍不住擔憂地叫道,這些話,他是從不敢也不忍心在他麵前提上半句的。謝昀懷負手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望向遠處的五光十色,恰好一陣冷風灌了進來,吹散了屋中幾分酒氣,連帶著他額前的發絲也被吹散了些,隻是現在,他已經無暇去顧忌了,他的聲音在風中傳蕩,不再是平日裡的漫不經心:“說到底,舍取在你,旁人說再多也無濟於事,無論如何,終歸還是希望你能早日明白過來。”良久,葉笙有些嘶啞的聲音才響起:“事情已經這樣了,沒什麼可明白的。”一直以來,所有人都用“意外”兩個字來勸解他,可偏偏這兩個字,就像一根鋒利冰冷的匕首,每每提及,每每想起,都會往他的心臟上刺上一寸,仿佛總有個聲音在耳邊提醒他:沒錯,就是這樣,因為你的疏忽,因為你的衝動。室內一陣靜默,氣氛冷得可憐,飛羽擔憂地站了半天,正當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餘光一瓢,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指著樓下,低聲道:“大人,您看。”他們身處一間三樓式的酒樓,四扇鏤空木窗大開,街上的場景一覽無餘。葉笙平複了一下心情,微微轉動眼眸看過去,眉頭不動聲色地挑了一下:“她來這裡做什麼?”身形瘦小,混跡在人群之中,格外醒目。不是譚辛還能是誰?這個問題,飛羽葉也不知道:“看她的樣子,好像……大概往沉香街深處去了。”葉笙道:“不是讓流雲看好她的嗎?”飛羽很苦惱,心道:流雲不靠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葉笙不悅道:“簡直膽大包天,不知所謂。”飛羽在心裡歎氣,可不是嘛,要知道這裡混跡的人魚龍混雜,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大半夜地跑來這裡晃,不是膽大包天又是什麼?飛羽硬著頭皮道:“那……要屬下派人跟著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