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含招了。毫無意外,隻是讓人有些惡心。方天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走出警局後院,又是如何回到大帥府的。總之他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閉上眼就是周含滿臉是血,陸氏在一旁哀嚎的畫麵。這是他第一次辦案,原來案件走到最後,會比最初見到的死人更加令人感到恐懼和不安。人死了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而人心卻縈繞在你身邊。方天戟將自己埋進被子裡,聽見敲門聲。“少爺,夫人請你去飯廳,她今日煲了湯。”他等了兩分鐘,才懶洋洋的從床上爬起,發覺自己昨晚竟然沒有脫掉警服。簡單洗漱過後,他換了一身便服,下樓時囑咐叫=床的覃媽將床單被子全部換掉。熊夫人在一樓飯廳,一身珠光寶氣,三十歲的年紀,正是風韻十足的時候。鼓鼓的胸脯上方開了一個水滴狀的口子,露出懷表大小的一塊白肉,那是最近最流行的款式。軍閥四處崛起,女人們也迫切的希望翻身,先從在胸口開一個露又露不了,遮又遮不住的口子開始。然而熊夫人畢竟是個夫人,穩坐在夫人的寶座上到底不敢太過暴露,大花旗袍的下擺一路開到膝蓋上方便打住了,隻露出半截明晃晃的小腿。坐在熊夫人旁邊的是熊大帥新娶的姨太,方天戟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隻見過她三次,卻見了她開高叉的旗袍下遮掩不住的長腿四回。方天戟彆開眼,在餐桌的另一側坐下。“夫人找我?”語氣不帶一點親昵,甚至滿含疏離。熊夫人一邊幫他盛湯,一邊露出假意討好的笑,“多喝點雞湯,養胃的。”禮多必詐。方天戟心想。果然。“是這樣的,”熊夫人金氏撫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擠出一抹慈母般的慈祥笑意:“我們到閬中不過半月有餘,我卻至少有十個晚上睡不好覺,總覺得這房子裡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你知道的,你這小弟雖然小,也不是個安分的,我怕他出點什麼意外,所以我找了個道長來瞧瞧,道長說......”“說什麼?”方天戟的目光穿過桌麵,落在金氏的肚子上。弟弟小麼?倒也是真小,小到不知道能不能活著看一眼外麵的世界。熊夫人麵露難色,心悸似的捂著自己的胸口:“道長說......”一旁的姨太將話茬接了過去,插話道:“金姐姐這是想要你那間屋子,整個大帥府就你那屋最亮堂最大,不招小人。對吧,姐姐?”她故意揚起尾調,笑眯眯的看著金氏尷尬的臉。方天戟的目光也落到了金氏的臉上。他不出一言,神色中滿是鄙夷,起身便往外走。“方天戟!”金氏一急,本性全然暴露,在他身後不顧形象的大喊:“你不要太得意!你不過是個......是個私生子!大帥的東西沒一樣是你的!你最好把那間屋子讓出來,否則......”“否則什麼?”方天戟用狼一樣的目光望著她,眼底的寒意直逼凜冽寒冬。金氏打了個寒顫,噤了聲。野種,野種!有爹沒娘的野種!金氏怒火中燒,一下打翻桌上的湯盅,湯汁濺到了新姨娘的衣裙上。新姨娘一下跳起,手帕胡亂擦著這身絲綢衣裳,到嘴邊的臟話在看見金氏泛黑的眉間時一點點咽了回去。“金姐姐,何苦呢?”她用婉轉如黃鶯啼鳴的聲音道:“方天戟再怎麼說也是老爺的兒子,老爺疼他也是該的。你看,他出生的時候,哪兒有你呢?”話裡行間無不帶刺,金氏聽出了新姨娘言語中的嘲諷,更是氣不打一出來。這賤蹄子是在告訴她,真要論起來,方天戟那個死鬼老娘才是真正的大帥夫人,她不過隻是個填房!她捂著隱隱作痛的小腹,控製不住的,狠狠給了新姨娘一巴掌。......警局裡吆喝聲震天,有股香辣味從後院一路飄到前廳,勾得人肚子饞蟲亂撞。十得拿了杯酸梅汁,在七八雙長筷裡爭搶著紅彤彤的大鑄鐵鍋裡少得可憐的肉片。“喂喂!彆搶!”十得奪走趙甲木筷子上半熟的肉片,肉還沒到碗邊,又被從天而降的筷子夾了去。七八個人熱火朝天的大戰著,隻差為了一片肉動起手來。阿夏被十得擰著耳朵,一邊叫痛一邊從火鍋上抬起頭,餘光瞥見站在院門口的方天戟時呆怔了幾秒,他揉了揉眼睛,低頭細數著奮戰在紅油鍋底上的人頭,輕輕踹了十得一腳。“喂,你沒叫方天戟嗎?”阿夏望著方天戟冷冰冰的臉,心裡暗叫不好。周含案成功告破,張隸高興,請了警局參與案子偵破的所有警員吃火鍋,連隻去義莊逛了一圈的趙甲木也叫上了,居然沒人去請方天戟?十得頭也不抬,從趙甲木碗裡夾走一根粉條,“叫他乾什麼?他又不能吃辣。”阿夏眼見著方天戟冷著臉一步步走近,心裡一顫,忙踹開一個位置,拿了碗遞給他。“我們,我們本來打算等你的,結果這幫家夥饞了......”阿夏撒著不大高明的慌,他舔了舔嘴邊的油,自己都騙不過自己。“沒事。”方天戟順勢坐下來,舉著筷子無法下手。一鍋紅彤彤的熱油,裡麵什麼也沒有。阿夏機靈,忙抓了把青菜丟進鍋裡。“多吃蔬菜,蔬菜對身體好!”“聽見了嗎?多吃蔬菜,蔬菜對身體好。”趙甲木臉不紅心不跳的將鍋裡的辣椒夾進十得的碗裡,順手帶走十得碗裡的肉片。十得狠瞪了他一眼,夾起碗裡的辣椒又送到了方天戟的碗裡。“多吃蔬菜。”她說。方天戟嘴角抽搐,望著碗裡的紅辣椒下不去嘴。他周身的凜冽寒氣在一鍋火鍋麵前分崩離析,再也聚不起來。這根本不是多吃蔬菜的問題!他眼看著他們大快朵頤,不,鍋裡隻剩青菜,談不上大快朵頤,可他們竟然吃得這樣暢快。他的嘴角抽搐著,逐漸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將筷子伸進了火鍋裡。“喂,彆搶!”他說。你爭我搶熱火朝天,三伏天的氣溫在火鍋的協助下陡然上升,許多年後方天戟回憶起記憶碎片裡的警局時光,隻有由內而外的灼熱感最為清晰。正吃著,有人忽然多了句嘴:“哎,昨天晚上是誰當值?院子裡灑水了嗎?”觥籌交錯間,所有人都停了箸。十得抬起頭,眯著眼問說話的人:“喂,你知不知道母蒼蠅帶著小蒼蠅吃屎,小蒼蠅問母蒼蠅:‘媽媽我們為什麼要吃屎?’母蒼蠅回答了什麼?”那人搖頭。“母蒼蠅說......吃飯的時候彆說這麼惡心的話!”她掃一眼昨夜停放屍體的位置,地麵上還有少許死掉的蛆蟲和屍水,他們坐在離屍水不遠的位置上。她有些難耐的摸了摸脖子,那裡似乎被辣得熱烘烘的。“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十得問。方才說話的警員耷拉著臉:“十得娘子,我是路人甲啊!”十得眉眼一挑,“還有人的名字這樣彆致?”路人甲苦著臉:“不是你說記不住我的名字,這樣好記一些嗎?”“原來是這樣,那你原來叫什麼名字?”十得問他。路人甲挺了挺胸膛,“我叫阿加烏各衣爾,來自美麗的涼山!”眾人愣了兩秒,不約而同的發出“原來如此”的感歎。“的確不大好記。”十得的筷子伸進火鍋盆裡。她望見一片洋芋從鍋底翻滾上來,趴在菜葉上,筷子遞上去卻夾了個空。“奇怪......”十得揉揉眼睛,腦中漸漸變得昏沉。兩眼正迷離著,一隻冰冷的手覆上了她捏著筷子的手。仿佛三伏天忽然打霜,冷風從她身體各處狠狠刮過,四周變得黑暗而靜謐。滴答。滴答。是水聲。為什麼會有水聲?滴答。滴答。是誰從水裡起身?一股冰涼的風從她的腳底緊貼著她的皮膚慢慢往上移動,離她的脖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忽然緊緊扼住了她的喉嚨。像一隻沒有溫度的手掌,比死人的手還要涼。“喂,”有人在她的耳邊低語,呼出的氣息瘙癢著她的耳蝸,“凶手在哪裡?”凶手在牢房裡!她心底在喊。那隻手開始收緊,窒息感瞬間侵襲全身。那個聲音還在問,“凶手在哪裡啊......在哪裡啊......”牢房!牢房!牢房!凶手是周含!“嗚嗚嗚嗚......凶手......”她終於聽清了那個聲音,是女人的哭聲。仿佛有一根鐵釘順著她的脊柱慢慢往上滑動,就快到達她的後腦。十得渾身僵硬,她知道這是女人的指甲。她想高喊,叫女人停下,可是她整個人被擒住,一隻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她已經無法呼吸,隻剩腦子在逐步缺氧的過程中緩慢運轉。“趙甲木!”她心裡狂喊,豆大的汗水布滿了她的額頭,她現在一定滿臉痙攣,每一根神經都在抽搐,黑白無常站在她的旁邊,等著她死的那瞬間勾走她的三魂七魄。“凶手在哪裡......在哪裡啊......哪裡啊......”女人嗚嗚咽咽的低聲哭泣,十得已經瀕臨死亡。女人的聲音如同一隻巨大的鼓在她耳邊熱烈擊打,發出震耳欲聾的鼓聲。咚咚咚!像在慶祝她的死亡。“趙甲木!”十得用儘最後一絲力氣開口喊:“方天戟!”“十得?你怎麼了?”“怎麼這麼燙?喝醉了?”“酸梅汁也能喝醉?”一隻熱氣騰騰的手撥開了十得脖子上的紅繩,窒息感瞬間消散。十得兩腿一軟,幾乎要跌進火鍋盆裡。“小心!”方天戟眼疾手快的伸手想要將人扶住,坐在十得身旁的趙甲木卻近水樓台,一把將人攬進了懷裡。趙甲木陰沉著臉,掃一眼方天戟,目光落回十得灰白的臉上。“吃個火鍋你至於把頭都埋進去嗎?不要命了?!”趙甲木衝她大吼,怒意在望見十得脖子上紅繩下的燙傷時生生咽了回去,轉變為驚慌。他輕輕撩開十得的索命紅繩,觸目驚心的燙傷出現在眾人眼前。十得還在發抖,眼睛直愣愣的盯著屍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