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有五所大型的康複中心,其他四家都很現代化,唯獨友愛康複中心如古遺址一般,矗立在城市現代化建築中。據記載,這家康複中心已經開辦了五十多年,進門便是四層高的康複大樓,滿牆都是爬山虎,葉子開始枯黃,過不了多久,在寒風一過,滿牆都隻剩下彎彎曲曲的藤蔓。如果說風華美郡除了那一處破損之外,堪稱鐵桶般的存在。那麼友愛康複中心,完全就是四處漏風的茅舍,除了南門一個象征性的大門之外,其他三個方向的出口沒人看守,行人自由出入。其中一個門,已經不知去向。這讓我又不得不疑惑,木西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家康複中心呢?接待我的是康複部的副主任,姓段,段副主任的長相令我想到周星馳電影裡麵火雲邪神,他也許很欣賞自己飄在後腦勺的那幾根長發,不時地要去捋一下。我向他出示了證件,並說明來意,他毫不客氣地說:“這是病人的隱私,我們不能泄漏。”他還指著門口,“您那邊請。”“這牽扯到一樁殺人案,作為公民,有義務和警方合作。”“殺人案?”他兩隻手交叉,抵著他的下頷,“是柳小環被殺的案子吧,聽說,案情已經真相大白了,你們還操什麼心呢?”我走到他身邊,歪坐到他的辦公桌上的一角,他警惕地將身體往一邊側去。我低沉地說:“如果你不想在這裡說的話,那咱們就換個地方說。”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好看了,憋出來幾個字,“那……那……咱們就談談。”“談談?”“是是是。”“在這裡?”“是,在這裡。”他緊張起來,喉嚨抖動了兩下,指了指對麵的椅子,示意我坐過去。我雙腿下了地,坐在了他的對麵。他說:“我在這裡已經工作有十多年了,木西的腿就要是由我負責的,第一次他來,好像是五年前,還是六年前,等一下,我給你診斷報告書看,你就知道了。他的那腿,說實話,來得太晚了,打個比方,就好比一棵樹,有一個樹枝岔出去了,原來的接口處也長嚴實了,你說,那根樹枝還能回到原來的地方嗎?不可能啊。木西的腿就是那種情形,我說的可都是實話。”“那我之前問你,你還想著保密。這有什麼可值得保密的?”段副主任搖了一下頭,“你們不乾這一行,不懂我們這裡麵的情況。病人的病情不管是好是壞,都不便透露出去。再說,木西是個大明星,他在我們這裡做康複,跟我們對接的是他簽約的公司,公司的人交待過,不管是誰來,哪怕是警察來,隻要一問起來,都不要理睬。因為怕一不留神說錯了話,給公司帶來什麼麻煩。”“你不是說有診斷報告嗎,調出來讓我看一下。”“您看,您還是不相信我似的。”他苦澀地笑了下,見我一臉的堅持,隻得硬著頭皮走向靠牆的一排壁櫥內。壁櫥有個密碼鎖,他轉動了幾下,將壁櫥打開,拿出一個文件袋,遞向我。文件袋的正麵寫著木西的名字和其他的相關信息,裡麵有著一疊厚厚的資料,按著時間順序擺放著。我依次看了下每次診斷的結果,所記載的情況和段副主任講述的差不多。“這麼說,他是完全不能行走的。”“完全不能。”“那能站起來嗎?”“站?這是可以的,不過站起來會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但沒什麼用,走不了。”“你確定?”我再次問道。“非常確定。”他肯定地回答,然後像是火雲邪神附體一樣,感歎一聲,“這就是命吧。這腿傷或許才成就了現在的木西。”晚上,躺在床上,我一直想不明白,木西是怎麼做到離開風華美郡的,難道真的是我多想了?但還是覺得應該將問題深究下去,因為那輛輪椅已經不合邏輯了,凡是不合邏輯的背後,必然有一個不易察覺的真相。麥芽在我身邊睡得香甜,被子微微起伏著。我看了下時間,已經十一點了,準備躺下來,聽到有人在敲門。我以為是白奶奶,不知道這麼晚了,她會有什麼事情呢。但從貓眼裡麵看去,卻發現李全站在過道處。我打開門,讓李全進來。“咋了?”我一見李全失魂落魄的樣子,大概已經猜到了八九不離十。“黃了。”李全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身子軟塌塌地朝後仰去。“不是都準備結婚了嗎?你上次還跟我說拍婚衫照,計劃蜜月旅行什麼的?”“彆問了。”他萬念俱灰的回答。我從冰箱裡麵拿來兩罐啤酒,又將火腿切了點,用微波爐熱了下燒雞,“來,整兩口。”李全將易拉罐打開,一口氣灌了一半,然後翻著眼皮子,跟我掏著心窩子:“哥,我以後再也不相信女人了。”我由著他劈裡啪啦地將全天下的女人都數落了一遍,然後勸道:“其實,好女人也有,隻是你沒遇上。其實吧,照我看,你還算幸運的了,因為你跟她還沒有結婚啊,萬一真結了婚,那真夠你喝一壺的。”李全想了想,“也對。”他夾了一塊肉,嚼到一半,咦了一聲,“這麼說,我還得感謝她了。我靠。”我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後背。李全接下來將他摧枯拉朽的戀愛史,一股腦地向我講述了一遍,我說:“哭吧,在哥裡這裡,你想哭就哭出來,隻是出去後就不能再哭第二遍了。”他的淚水好像憋了很久,終於流下了,連忙抹了。“沒事,多大的事啊。那個,麥芽這兩天還好吧。”“好著呢。小孩子就是這樣,有什麼不開心的,很快就忘了。”我說完後,才意識到這話其實不對,有些事情如果足夠嚴重,即便是小孩,也是忘不掉的。譬如,麥芽怎麼也忘不掉那件事情。李全說:“這段時間,秦涵的案子應該會移交到檢察院了吧。”我嗯了一聲。“哥,你還有沒有在調查木西?”“怎麼問這個了?”“我其實也覺得秦涵替木西頂罪也是有可能的,但也隻是推測,沒有證據。”我一直對李全很信任,從手機裡麵拿出一張,照片是從監控視頻截圖下來的,看著有點模糊,但人的麵部還是可以辨認的。“這個男人,能不能幫我一起找找?”“誰啊,跟木西有關係?”“有,而且相當大的關係。他在案發那天,曾經用木西的銀行卡在自助取款機上取過兩萬塊錢,還去買了輪椅。”他看著照片,打了個酒嗝。“記住了,彆跟劉隊說。”“一直瞞著?”“也不是,現在證據不充分,說了也白說。”我們吃得一片狼藉,啤酒瓶在地上滾來滾去。兩個人不知不覺地倒在沙發上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覺得臉龐一陣毛茸茸的熱氣,眼睛一睜,發現麥芽穿戴整齊地站在我的麵前。我再看了下窗戶,外麵天光大作。“起來啦,爸爸。”我看了一下時間,快七點了,我連忙去推倒在沙發一端的李全,“快快,起來!要遲到了。”李全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看看桌子周圍,“我去,昨晚發生什麼?”我趕緊做了早飯,讓麥芽吃了,送她上了校車。之後返回到家裡,李全正在收拾屋子,見我回來,他說:“我昨晚沒有出什麼洋相吧。”“有啊。”我逗他,“又哭又鬨的,要不是我攔著,都準備跳樓了。”“真的?”他不相信地看著我。我笑了起來,他嘖了一下嘴,“我就知道你在誆我,我才沒那麼傻。對了,我好像記得,你讓我看什麼照片來著?”“是啊。”我再次將照片從手機裡麵調出來,“找到這個人,這對整個案子很重要。”他點了點頭,指了指剛收拾起來的啤酒易拉罐,“照片上的人,不認識。不過那上麵的形象代言人,我這兩天好像在哪裡見到了。”“酒還沒醒呢,說什麼胡話呢。”我捶了他一下。在去刑警隊的路上,李全開著車,我還在思索著那個問題,這出現的第三個人跟木西,甚至跟秦家,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案發當天,他在風華美郡做了些什麼?“但不管怎麼說,木西是在這個人的配合下,離開的案發現場。”李全幫我分析著,“許隊,照你的推斷,木西是從圍牆的那個……就說狗洞吧,逃出去的,因為風華美郡大門口沒有顯示他出去過。他從狗洞爬出去後,那邊有人接應他,幫他取錢、買輪椅什麼的。但有一條不對啊。他怎麼從家裡到狗洞那裡的,他不能走路,總不至於爬過去吧。”“如果是他姐姐從後門將他送出去的呢?”“又或者是用輪椅,我們調查時不是發現他們家還有一輛輪椅的嗎?”張全跟著我的節奏,補充道。“不行,輪椅用不上,那圍牆邊種植著花花草草的,輪椅進不去。隻能是秦涵將他背出去。”“好吧,但我覺得有點扯。哥,你想想那個畫麵,一個大明星鑽狗洞……太辣眼睛了吧。”張全又持反對意見了。“我就問你有沒有這種可能?”“可能性,應該也有吧。”張全不樂觀地說。“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木西的腿早就好了,他是自己走過去的。”李全叫了一聲,“這更扯了。”“其實,我更傾向於木西自己從後門走出來的。如果要秦涵背著他,那目標太大了,而且動作不會快,風險很高,保不準會被裡麵哪個住戶看見。但如果是他自己走路,事情就好辦多了。所以,我現在想找到木西可以走路的證據,如果這個推測是正確的。那麼木西的嫌疑立馬會上升。”“那怎麼找證據?”想到這裡,我心裡又泄了氣,“友愛康複中心那裡我過去了,已經證實木西的腿是走不了路的。”“所以啊許隊,你所有的推斷,都是建立在一個虛假,甚至是錯誤的前提上的。隻要不滿足前提條件,其他的推測再完美,也沒有用。”他說的比較中肯,但我還是忍不住地對他說:“我還是覺得木西是可以行走的。不知為什麼,這種直覺特彆強。”李全看著我一眼:“許隊,我怎麼覺得你是不想承認秦涵是凶手呢?”“怎麼會?”“我說一句話,許隊你彆生氣哦,我覺得你跟秦涵之間好像有點什麼。”“瞎說,我隻是不想這個案子留有什麼遺憾,畢竟我找到一些疑點。”李全卻似乎認定了我和秦涵之間有什麼,說:“秦涵這個女人,就算你的推測是對的,她有萬般苦衷,殺了柳小環,替木西背了鍋,我也不覺得她是個好女人。”“為什麼?”“很簡單啊,她嫁禍林福海啊,你自己不幸福就算了,憑什麼要把林福海牽扯進去呢,所以這天下的女人啊……”他長歎了一天。我知道他現在處於對女人這種生物極度的不信任之中,沒有必要跟他解釋什麼。於是將話題又拉回案件當中。“如果你是木西,你的腿早就好了,但你一直隱藏著,你會在什麼時候站起來?”他將車拐了個彎,思索地說:“如果是我的話,那應該是晚上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你想,如果他腿好了,他總不能還坐輪椅來來去去,裝模作樣給誰看呢?”“這個取證有點難。”“還有一種情況,就是,遇到危險的時候,他會本能地站起來躲開。”據我對木西的了解,隻要在公共場合,即便他的腿是完好的,他也不會躲開的。他們姐弟倆骨子裡麵都有一種超於常人的意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