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朗塵在蟬夢館住下的第二個夜晚,孟蟬失眠了,不是因為天亮就要出發,孤身一人去宴秋山采千萱草,而是因為——她竟然和他睡在了一個房間。當然,她睡地上,他睡床上。孕婦……孕父,總是要多點優待的。因為第一夜孟蟬幾乎沒合眼,全部在忙活易容化妝,所以就不存在睡哪的問題。但第二夜,這個問題來了。蟬夢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放棺材的地方很多,睡人的地方卻很少。自從爺爺離世後,孟蟬又將蟬夢館“改造”了一下,現在的蟬夢館,隻有一間睡人的房,一張睡人的床。榻上,付朗塵撐著腦袋,苦口婆心地教育孟蟬:“所以說,凡事要留一手,不能太見錢眼開,你看當年如果不是你硬要改造,多放棺材多賺錢,現在也不會沒地方睡,打個地鋪湊合了,對不對?”孟蟬沒有回應,付朗塵把腦袋伸出一點:“怎麼,你難道覺得我說的沒有道理?”孟蟬仰麵朝上,眨了眨眼:“沒有,我在思索,付大人的話很有道理。”付朗塵這才滿意地笑了,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孟蟬現在很緊張,抓住被角的兩個手心全是汗。月光透過窗欞灑入屋內,簾幔飛揚,付朗塵又把腦袋探了出來:“喂,你怎麼不脫衣服啊?穿這麼厚的鬥篷睡覺,不悶嗎?”孟蟬手心一顫,許久,答道:“悶。”“悶就脫啊,你放心,我不會看你的,再說你底下總還會穿點什麼。”風聲颯颯,孟蟬慢慢“哦”了一聲,付朗塵又催促了幾遍,她終於坐起,深吸口氣,動作遲緩地一點點脫下鬥篷。月光正對著她的身子,榻上的付朗塵好整以暇,撐著腦袋,這是他在進入蟬夢館後,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孟蟬的臉,不,或者說是,半邊臉。朝向他那邊的左半張臉,居然意外地很是清秀,白皙溫婉,雖不是什麼大家閨秀的天姿,卻也有小家碧玉的味道,看得付朗塵一愣。他先前總見她把臉罩在鬥篷裡,還以為她是個醜八怪呢,沒想到居然還不賴。但他很快就發現不對了,因為她不坐下去,一直都不坐下去。“你為什麼……不躺下?”夜色靜謐,月光中,孟蟬纖秀的身子坐得端正,直愣愣地望著前方,像是要這樣坐一整夜,付朗塵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孟蟬眨了眨眼,仿佛回過神來,慢吞吞道:“哦,我這就躺下。”她一點點向後靠,雙手抓緊被角,微微顫抖著,仿佛極其緊張,讓付朗塵都不由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當她終於完全躺下,整張臉都露在了月光中時,付朗塵才知道她緊張的原因——她那右半邊臉上居然有一塊極大的傷疤,顏色暗紅,像是有些年頭了,蜿蜒下倍添猙獰,瞬間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房裡霎時靜了下來,月光寂寂地灑著,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隻能聽到各自壓抑的呼吸聲。孟蟬就那樣睜著眼,仰麵朝上,一動不動,隻抓緊被角的手仍在微微顫動著,仿佛並不習慣這般袒露於人前。終於,還是付朗塵打破了凝滯的氣氛,有些猶豫地開了口:“你那右半邊臉……是怎麼回事?”孟蟬長睫微顫,老實回答:“小時候爺爺製作藥水來保存屍體,我跟在一邊學,不小心跌了進去,腐蝕了右半邊臉。”她聲音很輕也很平靜,臉色卻白了幾分,看得付朗塵心頭一緊,好半天才皺眉開口:“你爺爺怎麼回事,都不照看好你嗎?”孟蟬搖頭:“不關爺爺的事,他當時進去拿樣東西,是我自己沒聽囑咐,挨得太近了……”付朗塵沒說話了,許久,才甕聲甕氣道:“他後來沒給你治嗎?都這麼多年了,不知道還去不去得掉……”孟蟬眨眼,略微失神:“爺爺……後來就不見了。”在她痛徹心扉的那段日子,整個人躺在病床上,陷入一片昏天暗地中,爺爺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卻就在她慢慢好起來,即將能拆開繃帶的時候,爺爺消失了。那是毫無預兆的一天,爺爺喂她吃完粥,在她漸漸睡著時,緊握住她的手,她睜不開眼,隻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在耳邊道:“爺爺要走了,小孟蟬,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堅強活下去……”她不知道爺爺要去哪,也不知道爺爺為什麼忽然對她說這些,她隻是覺得心裡莫名地有些慌,她想叫住爺爺,但她想睜也睜不開眼,想喊也喊不出聲,就像陷入一場深不見底的噩夢中……等到她醒來時,爺爺已經不見了,偌大的蟬夢館空空如也。她找了好幾天,裡裡外外,嗓子都喊嘶了,但就是找不到爺爺,他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生命裡。後來,她自己拆開繃帶,對著鏡子中那張落下傷疤的臉,怔怔地掉眼淚,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絕望的感覺。爺爺沒了,臉也毀了,她在世間無依無靠,一無所有了。那一年,她才十二歲,卻已經覺得走不下去,甚至想要去尋死。“還好那時遇到一位貴人,才沒有死成……”月光下,孟蟬笑了笑,榻上的付朗塵靜靜聽著,俊秀的臉上投下一片光暈。對於那位貴人,孟蟬一句帶過,沒有多提,付朗塵也便沒有多問。“過了幾年我才漸漸想通,爺爺大概是歲數大了,像我小時候聽他講的故事一樣,在那本記滿奇聞異事的手劄裡說,預感到自身死亡的大象,會一個人悄悄離開象群,獨自前往象塚,奔赴自己最終的歸宿。”“他也許……是不想讓我傷心吧。”孟蟬眨了眨眼,漆黑的眸中有亮光閃爍,在月下顯得柔和動人:“可我其實已經很滿足了,從被爺爺收養的那天起,我就已經很幸運了……”付朗塵聽到這,終於忍不住打斷:“你,你是被收養的?”“是啊。”孟蟬頓了頓,扭頭望向付朗塵,許久,下定決心般:“說出來付大人不要害怕,我,我其實是個……棺材子。”那時這裡還不是什麼蟬夢館,隻是一座荒廢的義莊,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裡,來了一位大肚婦人,她衣裳帶血,像剛經曆過一場生死浩劫,來到義莊時已經再也支撐不住,奄奄一息地倒了下去。電閃雷鳴中,她連一句話也來不及交代便撒手而去,好心的義莊老人將她的屍體收殮入棺中,卻在半夜時,忽然聽到棺材裡麵傳出響亮的啼哭聲……“爺爺把我從棺材裡抱出來後,既不嫌棄也不害怕,他開始撫養我長大,還拿出畢生積蓄,把荒廢的義莊改造成蟬夢館,開門營生,好給我一個像樣點的家……”說到這,孟蟬猛然回過神般,扭頭望向付朗塵:“大半夜的沒滲著付大人吧?”她有些忐忑不安,畢竟棺材子不是什麼好事,奇詭又晦氣,爺爺從來都不許她和彆人提起,怕她會被人看不起,會受欺負。但今夜不知道為什麼,她居然會對付朗塵開口,還情不自禁說了這麼多。真是……不該呀,孟蟬有些後知後覺的懊惱,抬眼悄悄望了眼付朗塵,萬一,萬一他當她是怪物怎麼辦?她內心正七上八下時,付朗塵卻在久久的沉默中,忽然笑了:“這也能滲著我?”孟蟬抬頭,見他把肚子微微一挺,揚眉道:“你不覺得在我麵前是小巫見大巫嗎?我現在可是懷了山神的人,你個區區棺材子敢在我麵前炫耀?”調侃的聲音在房裡回蕩著,孟蟬一愣,緊接著忍俊不禁,心口一塊石頭無聲放下,屋裡的氣氛也不覺活絡起來。付朗塵依舊撐著腦袋,見孟蟬笑了,幾根修長的手指敲了下腹部,不由微眯了眼,“話說你還記得你爺爺的長相嗎?我免費為你溯一次世好了,算作你明天替我去采千萱草的謝禮,怎麼樣?”頓了頓,他長眉微挑,對上孟蟬的眼,意味深長:“我最近一次替人溯世,地點在東宮,對方是當朝太子。”孟蟬怔了怔,立刻反應過來,作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付大人的聲音價值連城,小民實在是太榮幸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離太子這麼近。”她的狗腿之迅速把付朗塵都逗笑了,故作嫌棄地揮手:“戲太假了,重來重來。”兩人一上一下地對視著,繃不住齊齊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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