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開之後,陳奈亞走到姐姐遇害的地方,戴上了手鏈來回走動,還故意抬起手,讓人看到這條手鏈,她不惜用自己來引凶手上鉤。那膽小鬼說得對,白天的時候這裡人來人往,就連那條小巷也是亮堂堂的,想在裡麵偷偷摸摸做些什麼根本不可能。附近早就有不少人留意她了,非假日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在街上遊蕩,好像能聯想出很多不好的事。她後知後覺地想到,這麼做好像也太明顯了,凶手如果真的看到了也會起疑心的。再繼續蹲守下去也沒有太大意義,於是陳奈亞便回家了。出事之後,身為時尚雜誌總編的媽媽已經好幾天不去上班了,她在家裡辦公,因為她覺得隨時會有電話打來,告訴她已經找到陳時亞了。其實隨著時間推移,誰都知道希望越來越渺茫,隻是沒有人說穿。陳奈亞一回到家,就被媽媽抱住了,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確定她沒傷沒疼才鬆了口氣,她不能承受再失去一個女兒的打擊了。但是今天媽媽的心情似乎不錯,連日來因為焦慮而黯淡的臉上恢複了些許光彩。“奈亞,你回來得剛好,葉阿姨和她女兒來了。”媽媽高興地對她說,“當年還好有她照顧你,你和葉穗小時候玩得可好啦。”因為患上水痘無法與家人一起出國的陳奈亞,便是托付給了姓葉的遠親照顧的。後來媽媽偶爾也會跟她提起,但是她卻沒什麼印象,媽媽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發,說:“那是奈亞你還太小了,所以不記得了。葉阿姨可喜歡你呢,總是問我奈亞最近怎麼樣啦?身體還好嗎?精神嗎?開心嗎?也難怪,你們和她的女兒葉穗都是同一天出生的呢……”陳奈亞模糊地記得曾經住在一個牆壁粉刷成米黃色的房子裡,她那時才三歲不到,有個溫柔的女人每天給她做好吃的;她和一個跟她一樣大的小女孩睡在一個被窩裡,像小鬆鼠一樣擠來擠去,咯咯地笑;早上起來就坐在床上替彼此梳著頭發……剛到國外的時候,偶爾還會收到葉阿姨寄來的東西,親手織的圍巾,自家做的牛肉醬……牛肉醬的味道讓她覺得很懷念。後來葉家出了事,慢慢斷了聯係。其實陳奈亞很樂意與父母談論葉家的事,因為陳時亞永遠插不進這個話題,隻能一臉不高興地旁聽。陳奈亞隨媽媽走進客廳,沙發上坐著一對母女,母親是個很普通的中年婦女,陳奈亞從她臉上找不出記憶中嫻雅溫婉的模樣,不如意的生活讓她看起來倍感蒼老。她旁邊的應該是她女兒葉穗,穿著一條發黃發皺的白裙,很文靜的樣子,五官還算好看,但太滄桑,看起來比同齡的自己要大好幾歲,皮膚粗糙暗黃,蓬亂的頭發散亂披著,像一朵萎頓的白玫瑰。但不可思議的,陳奈亞對她有一種奇妙的親切感。“你們好。”陳奈亞乖巧地打招呼,那女人看到她時一下子緊張起來,渾濁的雙眼盯著她,像喝酒喝得興起的人盯著倒滿的酒杯,陳奈亞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她打量著那個安靜的女孩,跟葉穗一起玩的印象比較清晰,因為小孩子都比較喜歡快樂的事吧。但是葉穗也改變了太多,陳奈亞聽說葉家後來過得不太好,葉穗的父親是個仗著祖上薄有存款便遊手好閒的人,後來沉迷賭博把家產都輸光了,葉阿姨之前在一家醫院的婦產科當護士長,因為丈夫的事不得不換了個工作。陳奈亞正想說些什麼,葉阿姨猛然拽著女兒站起來,對陳奈亞媽媽連聲地說要告辭,雖然有些突然但誰也不好阻攔。臨走前,兩位母親在門邊寒暄時,陳奈亞聽見女人磕磕巴巴地說:“奈亞,那麼久不見了,都……那麼大了,長得真好、真漂亮……”出於禮貌,她去跟葉穗打招呼:“好久不見,你最近好嗎?”很沒新意的開場白,陳奈亞自己都有點尷尬。葉穗笑了笑,笑容裡竟有一絲嫵媚:“還行吧,那個男人死後其實好多了,他喝醉後出了車禍,家裡還得了一筆賠償,算是死得其所了。”她把自己父親稱之為“那個男人”,語氣裡滿是惡意和嘲弄,外表的文靜似乎隻是她的偽裝。陳奈亞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反倒是葉穗適當地表示了一下關心:“你姐姐的事情我聽說了,發生這麼不幸的事真遺憾,你們一定要堅強。”陳奈亞說:“我不會放棄的,我會找到凶手的。”葉穗笑笑地看著她:“凶手?不是失蹤嗎?你這麼說好像知道她死了一樣。”陳奈亞不小心說漏嘴,一下子就被葉穗發現了,她絞儘腦汁地想要解釋,但葉穗好像並不在意,她以一種與她外表不相符的優雅語調說:“也許還活著呢,我覺得她還活著,你呢?啊……”她突然看著陳奈亞細白的手腕,輕聲讚歎,“好漂亮的手鏈呢……”不等陳奈亞回答,葉穗的媽媽便衝過來,表情有些猙獰,捉住葉穗的手腕就把她往外拽,她捉得那麼緊,陳奈亞看著都覺得痛,葉穗卻若無其事地跟她揮手:“再見。”陳奈亞上前送她們,葉穗附在她耳邊說:“有空來找我玩。”說完就被她媽媽硬拽著出了門,陳奈亞故意關門慢了點,聽到她們在門外爭執,葉阿姨氣急敗壞地吼葉穗:“你跟她說了什麼?你沒有亂說話吧?”葉穗懶洋洋地回答:“我什麼都沒說……”然後不知道她說了句什麼,緊接著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陳奈亞覺得不好再聽下去,關上了門。晚上洗澡時,她在衣服口袋裡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麵寫了一個地址,署名葉穗。夜深人靜的時候,少年從紙箱裡出來,伸了個懶腰,將他那些辣椒水、電擊棒、胡椒噴霧之類的道具掛了一身,向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出發。街上很黑,行人很少,他走得畏畏縮縮。他害怕太暗的地方,也害怕人多的地方,總之沒什麼地方他不害怕,世界上不存在100%安全的地方,所以走到哪裡他都小心翼翼。從小,媽媽就告訴他這個世界很危險,從天而降的花盆會把你砸死,被偷走的下水道蓋會害你摔死或者淹死在臭水裡,遊樂場的雲霄飛車可能會脫軌,路上的汽車不知何時就會失控,你不知道與你擦肩而過的人是不是個神經病,下一秒就會掏出刀來捅你……其實一開始情況沒有現在這麼嚴重,就算害怕隻要有爸爸和媽媽,他就覺得自己還可以抵抗這個危險的世界。但是從某一天起,他變得無法區分好人與壞人,和藹的父親可能是無惡不作的毒販,親切的鄰居可能是凶殘的連環殺手,大家眼裡的好學生可能是喜歡虐待流浪貓狗的變態……他不相信人類,人類是會在“好”與“壞”之間隨時轉換的生物,因此與任何人的來往都有著幾率高達50%的危險性。他選擇在這個時候活動,隻是因為人少他比較安心,而且他還有秘密武器。他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隻要那個叫陳奈亞的女生彆再來找他……正想著便看到陳奈亞在他麵前飄過,嚇得他腿軟。“喲,膽小鬼。”陳奈亞向少年打招呼,她手上戴著那條銀鏈,還穿著一身白衣,在她姐姐死去的那條小巷前晃蕩。“你……你……”少年連說話的力氣都被嚇沒了。陳奈亞倒是很清楚他想說什麼,自覺地退了幾步:“我不靠近你,彆擔心,凶手不會以為我們認識的。”他扶牆站著,還處於腿軟走不動的情況,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女生會冒著生命危險去追查可能不會有結果的事。“這麼做有意義嗎?值得嗎?”他聽到自己這麼問,嚇了一跳,他本來沒打算出聲的。陳奈亞回答:“她是我姐姐啊。”“你不是很討厭她嗎?”他這幾天可沒少聽陳奈亞的傾訴。“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跟蹤她嗎?”陳奈亞突兀地問,少年自然是不知道答案的,於是她自問自答,“其實我不是為了捉她什麼小把柄才跟蹤她的,我是怕她有危險,她那段時間不太對勁,經常跟那什麼讀書會的人出去玩,她才認識那些人多久啊……萬一被騙了怎麼辦?萬一那是傳銷組織什麼的怎麼辦?人家說越是聰明的人越是容易上當……我是討厭她,但其實我知道,我是嫉妒她、又仰慕她……我是因為自己沒辦法做到那麼出色所以討厭她……”也許是夜晚太安靜,也許是已經習慣了和這個膽小鬼傾訴,陳奈亞娓娓說著自己的心事。她說起做噩夢後她會努力去想陳時亞的好,本以為與姐姐的美好回憶一定少得可憐,但一件一件數過去卻發現竟然數不完:被洋妞欺負是陳時亞替她出頭,去學防身術是陳時亞建議的,她養的小貓死了是陳時亞和她一起挖坑埋了,她記得自己喝星巴克一定要多奶油少糖……她以前總是想著陳時亞消失就好了,現在願望實現了她卻一點都不高興。一直以來她都以為她們之間毫無姐妹的情分,現在才發現血濃於水,不是因為你喜歡她所以那是你姐姐,而是因為從出生起你們就如影相隨,早已成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零件。“那你不會怕嗎?”膽小鬼輕聲問,“這個世界是很可怕的,我們隨時都會死。”“因為可怕就不去嘗試,就和死了沒有區彆吧。”陳奈亞回答,她看見少年的眼睛亮了亮,從烏黑黯啞的瞳孔的最深處,像黑曜石裡點起了火,由內而外的明亮。“有時候勇敢一點就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如果我敢衝上去,也許姐姐就活著……”她看幽幽地著身後的小巷,“我知道她其實不需要我保護,但我就是那麼不自量力。我還記得那個穿黃雨衣的怪人騎在她身上,她的東西撒了一地……”“等等。”少年突然打斷她,“襲擊你姐姐的人穿著黃色的雨衣?”“對啊,他還戴著一個白麵具。”陳奈亞想起有點毛骨悚然。少年不知道想到什麼,往小巷裡跑了幾步,然後又退出了,嚴肅地說:“呃,你去看看儘頭那個垃圾桶,每天的回收時間是幾點?我……有點怕……”他腿軟地蹲在牆角。陳奈亞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看完回來告訴他:“每天早上六點。”“黃色?是黃色?”少年正在自言自語,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那天你姐姐帶了手袋嗎?你說她東西撒了一地,都有什麼?”陳奈亞心裡奇怪,但還是老實回答:“Prada的殺手包,蠻大的,我記得掉出來的東西有唇膏、粉餅、錢包……看不太清楚……”少年取下那隻滑稽的長頸鹿發卡,劉海滑下來,蓋住他眼睛,他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梳理著,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問:“真相總是很殘酷的,因為它是‘不可改變的事實’,而不是‘想得到的答案’。即使這樣你也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嗎?”少年好像在試探什麼一樣,陳奈亞很乾脆地說:“當然啊。”過了好一會兒,少年把發卡夾回去,那雙深淵般的眼睛看著陳奈亞:“我知道了,我會幫助你。那……交換一下聯係方式吧,我……”他張了張嘴,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自己的名字,“我叫方想。”陳奈亞吃驚地看著突然主動起來的膽小鬼,他下了決心的模樣讓她有些改觀,十分動容地問:“你能站起來嗎?”“咿——蹲太久腿麻了,扶、扶我一把……”少女朝他伸出手,而他握住了。陳奈亞回到家,打開自己的電腦搜索陳時亞參加的讀書會。是方想讓她這麼做的,那膽小鬼說著有些事情要確認就回去了,可是紙箱裡有什麼可以查的?聳聳肩,她放棄繼續思考這個問題,她找到了讀書會負責人的電話,雖然已經不早了,但她還是打了個電話過去,電話很快接通,看來對方是個夜貓子,聽了陳奈亞的解釋後,對方很爽快地答應了請求,並表示稍後給她回電。大概半小時後,電話打來了,對麵的負責人困惑地說:“不好意思,我查了好幾遍,我們沒有一個叫陳時亞的書友。”“什麼?”陳奈亞愣住了,“不可能!你再查清楚啊!”“我已經反複核實過好幾遍了,真的沒有,你說你姐姐參加過我們線下活動,那就一定有實名登記過,但真的沒有找到相關的資料。”掛斷電話之後,陳奈亞陷入了巨大的震驚之中,陳時亞一直在撒謊?自己也好,父母也好,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讀書會的真實性,因為陳時亞實在平素品行良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一直以讀書會為名義參加的聚會又是什麼?茫然中她撥通了方想的電話,那邊除了方想的聲音之外,好像還有不少人,陳奈亞在一片混亂中勉強把事情說清楚了,方想問:“你能打開她的電腦嗎?”“有密碼,我不知道是多少。”陳奈亞打開了陳時亞的電腦,然後對著“輸入密碼”的界麵發愣。“那你們家的網絡是共享的嗎?”方想又問,得到陳奈亞肯定的回複後,他說,“我現在發個文件給你,用你的電腦收一下。”陳奈亞照做了,她用自己的筆記本下載了那個名為“老虛你敢不敢不虐”的詭異文件,又回到陳時亞房間裡繼續對著“輸入密碼”的界麵發愣。兩分鐘不到,陳時亞電腦的屏幕上接連跳出了係統程序小窗,黑色的窗口上無數行白色編程小字嗖嗖地滑過,她還沒看清楚,所有小窗又一起消失了。“輸入密碼”的方框上,自動輸入了一串“*”,然後順利進入了主界麵。“喂喂,成功了吧?進去了吧?”方想在電話裡喊她。“你、你做了什麼?”陳奈亞難以置信地問,這是……黑客入侵?“給你發了個程序,通過家庭網絡共享可以傳到陳時亞電腦上,這樣我這邊就能遠程操控破解密碼進入啦。”方想說得十分輕鬆。“這是你做的嗎?!”陳奈亞整個人淩亂了,這什麼跟什麼?那膽小鬼是個電腦天才?從破紙箱裡麵用一台IPadmini3把她姐姐電腦給黑了?!“不是不是,我這邊有專業人士。”方想謙虛地澄清,催促道,“快看上網記錄。”陳奈亞的大腦已經處理不來那麼多東西,隻好一個指令一個動作跟著做。她在陳時亞的收藏夾裡找到命名為讀書會的鏈接,一個奇怪的頁麵跳了出來,頁麵的背景圖是一種暗黃的牛皮紙,上麵寫滿極細的紅色字體,是她看不懂的文字,那些扭曲的字符充滿詭異和不詳的美感。首頁的圖片是一個赤裸倒掛的人,他伸展雙臂,構成一個逆十字,他下方有一雙素白的手從黑暗中伸出,捧著一個盛滿血的銀碗,血裡浮現出一行文字——??????,Bā?el。“那是希伯來文,意思是……”電話裡傳來方想的聲音,通過遠程操控他也能看見電腦的屏幕,“巴比倫,混亂與罪惡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