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沈婉隨著小皇帝一起回宮。兩人一前一後，穿過一個小小的花園，往春華宮的方向走。在走到一處岔路口上時，小皇帝突然停住腳步。他轉身對沈婉道：“我聽李從明說，這條路走到頭，就是原本沈妃住著的寢宮。出事之後就封了，多年來無人居住。昨日離宮之前，我已命人打掃乾淨，你想去看看嗎？也算是祭拜了。”沈婉聞言，輕笑一聲，“我姑姑是因為太後的栽贓陷害，才慘遭橫禍，一條白綾自儘的。趕著要去覲見太後之前，請我去姑姑的舊居祭拜，難道聖上就不怕勾起我心中怨恨，對太後不利嗎？”說著，沈婉上前一步，逼視著幾乎與自己一樣高的小皇帝，“還是說，聖上的目的就是為了激怒我？”“朕……”“若我在盛怒之下都沒有對太後動手，就足以說明，我不會再起殺太後的念頭了，是嗎？”沈婉深吸一口氣，“如此說來，現在在春華宮裡等著我的，肯定不隻有太後一個人。”蕭祈年說得沒錯，小皇帝和太後母子情深，絕不會眼睜睜地放任她對鄭太後不利。見小皇帝沒有回答，沈婉繼續道：“還有弓箭手吧？經曆過棠棣樓的事情之後，你很清楚弓箭手足以對付我。將李從明送出宮，也不是為了讓他跟家裡人團聚守歲，而是怕他泄露消息。”“她……是我的母後。”“如果今日你以弓箭手震懾不成，我真的殺了太後呢？”小皇帝直視著沈婉，“那你也絕無可能活著離開春華宮。”“很好，蕭祈安。”沈婉不怒反笑，“那就拭目以待吧。”她越過小皇帝，踏上往春華宮方向去的路。小皇帝急走兩步攔在她麵前，“沈姑娘，你真的要殺我母後嗎？”沈婉輕蔑一笑，“聖上似乎忘了，我曾說過，我不喜歡殺人見血的報仇方式。況且，太後叛國的案子已經交由大理寺卿辛守之審理，現在殺了她，辛大人拿什麼給邊關將士一個交代？沈婉若是隻顧私人恩怨，不顧天下太平的人，那麼太後、定襄侯，甚至包括你，都活不到現在。”刺王殺駕，訴諸武力，要比精心策劃，利弊權衡來得容易。小皇帝恍若遭了當頭棒喝，一時愣在原地。“聖上，咱們可以走了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沈婉莞爾一笑，“天性罷了。”既是母子天性，也是人的天性。小皇帝從即位開始，就一直是一個傀儡，被鄭太後牢牢地控製在掌心裡。大到朝廷機要，小到衣食住行，每一件事都要聽從太後的安排。長期如此，小皇帝自然心存怨恨，可母子天性與仁義禮孝令他不敢表露，更不敢明目張膽的反抗。正因為這種怨恨深入骨髓，小皇帝才會下意識地中做出引沈婉入宮，並激怒沈婉的決定。他在擔心太後會東山再起，自己會再度淪為傀儡，故而想借沈婉的手除掉鄭太後，再通過殺掉沈婉為太後報仇，讓自己心安理得。但小皇帝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仍舊以為自己做出的決定，是真心實意想要救他的母親。沈婉站在春華宮的正殿中央，麵無表情地看著端坐在上座的鄭太後。背後的門緩緩閉合，昏暗的正殿裡隻有她和鄭太後兩個人。“昨兒大年夜，獨自一個人在春華宮裡，盼著兒子來看看的滋味，不好受吧？”沈婉淡聲開口，“他在晉王府過得很高興，還說你想見我。”“他？皇兒？”顯然，鄭太後並不明白，小皇帝為何要代替她請沈婉入宮相見。“來之前，我去過姑姑的舊居了。”沈婉停了一下，又補充道：“聖上帶我去的。”鄭太後的眼睛陡然睜大，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婉。沈婉知道，鄭太後也已經清楚，小皇帝這舉動的背後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了兒子能當上皇帝，機關算儘，卻不料到頭來落得這般下場，可悲啊。”沈婉搖頭歎息，“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殺你，一死了之太便宜你了。”“你想如何？”鄭太後聲音微顫。“太後，我知道你是想要幫你的兒子成為一個好皇帝的。所以你費儘心思防備著蕭祈年，利用定襄侯在朝中結黨，都隻是為了保他皇位穩固。”“可是，過猶不及，這些在你兒子的眼裡，都變成了你通過他來滿足自己對權力欲望。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木偶傀儡，當然心中不滿。”“所以，隻要你活著一天，你的兒子就會提防你一天。心裡有了嫌隙，自然想著眼不見心為靜。日積月累，母子形同陌路。你與自己的兒子同在宮中，近在咫尺，卻如相隔萬裡，無法相見。”如此一來，太後對小皇帝的母愛就成了一種折磨。過去她與小皇帝之間的母慈子孝，雖然成了最痛苦的回憶，每每想起都會撕心裂肺，卻又因為無法再見自己的兒子，而不得不每時每刻不停回憶。沈婉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殺人誅心，這就是鄭太後陷害她姑姑的代價。“小皇帝原本在春華宮周圍埋伏了弓箭手，若我殺了你，他就立刻下令將我萬箭穿心。怎麼？打算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命？”沈婉輕挑眉梢，“勸你三思，就是想自儘也要等我離開之後再動手。否則，蕭祈年能帶兵逼宮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他不敢弑君。”鄭太後緊咬了牙關道。“那是因為當時他知道，我會毫發無傷地回到他身邊。”沈婉笑著轉身走到大殿門口，拉開緊閉著的門，讓外麵的光落在殿中深綠色的地麵。小皇帝背對著門口站在台階邊，與他一起站在門口的還有越九娘。埋伏下的弓箭手七扭八歪地倒在牆根，有的四肢關節脫臼，有的則乾脆四肢骨折，沒人幸免，卻又強忍著疼不敢叫出聲。“婉兒，你沒事吧？”越九娘先看見了門口的沈婉，連忙問道。小皇帝跟著轉過身來，他麵上雖然強裝鎮定，可垂在身側的手已經滿是冷汗，指尖微微發抖。沈婉走過去對小皇帝道：“太後還活著。”趁著小皇帝的目光落在太後身上時，她又笑著嗔責越九娘，“下手也太狠了。”越九娘一撇嘴，彆有所指地哼道：“免得有人以為咱們好欺負。”她的確是把小皇帝嚇得不輕，直到小皇帝收回目光與沈婉說話時，臉上仍舊是全無血色。“多謝姑娘。”沈婉敷衍地笑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塊虎符，拉起小皇帝冰冷的手，將虎符放在他掌心。“這是晉王殿下讓我轉交給你的，餘下的兵權在肅慎城章將軍的手裡，我們今日就啟程回封地。”“晉王兄要走？”“因為決定得倉促，又有諸多東西要準備，他就不來辭行了。”小皇帝看著掌心裡的虎符，忽然問道：“晉王兄是不是……”“沒有，彆亂猜疑。”沈婉打斷小皇帝的話，緊緊握住小皇帝的手，鄭重地道：“記著你說過的話，你不是你的父皇，也絕不會成為你父皇那樣的人。”小皇帝抬眼與沈婉對視，“若有朝一日呢？”“弑君，另立。”沈婉重重地說出這兩個詞。“好。”小皇帝嘴角動了動，終於還是沒能擠出一個得體的微笑，“我會永遠記得，我曾有過一次最高興也最無拘束的守歲夜。”沈婉報以微笑，帶著越九娘離開了春華宮。沿著夾道沒走多遠，沈婉就看見了正在來回踱步的蕭祈年和隨影。“完璧歸趙。”沈婉拉著越九娘來到隨影麵前。隨影一見越九娘，立刻喜笑顏開，對沈婉道：“酒館裡還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她呢，再不出來，我都想進去要人了，我們先走了啊。”沈婉認認真真地點頭表示自己相信隨影的話，含笑看著隨影拉著滿臉疑惑的越九娘消失在路儘頭。“我也差一點就進去要人了。”蕭祈年在沈婉背後幽幽地道。“我想，不等辛守之審案定罪，鄭太後就會自殺，一死了之。”沈婉轉身挽住蕭祈年的手臂，“總算結束了，從此之後隻盼著小皇帝好生勤政愛民，彆重蹈覆轍。”“溫老先生回來了。”蕭祈年拉著沈婉一麵走一麵道，“說是會留在京城繼續當帝師，禮部的聘書年前就已經送過去了。有他在聖上身邊約束，又有辛守之這樣的耿直中正之臣輔佐，他會是一個好皇帝。”兩人說著話，一路走到外城宮門。蕭祈年指著宮門，對沈婉笑道：“當時父皇下旨，不許你給我做伴讀，我送你出宮也是在這兒。”沈婉聽得出他言外之意，含笑回望著身邊的人。多年前，蕭祈年在這裡對她許下承諾，“等你長大了，我就娶你為妻。這樣咱們以後就能天天廝守在一起，再沒人能把咱們分開。”多年之後，縱然世事坎坷，所幸兜兜轉轉之後，與她一起回到故地的仍舊是他。“當年在這兒的許諾，已經成真了。”沈婉與蕭祈年十指相扣，柔聲道：“終此一生，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