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胡晶晶的過去(1 / 1)

胡晶晶坐在車裡始終很安靜,她的腦袋空空的,心裡木木的,靈魂像是飄浮在另一個空間,有種不真切的錯覺。她與生父十多年沒見麵了,最後一次見麵是在春節大年初一,那天下著雨,天陰沉沉的,地上是被雨打濕的鞭炮紙,猶如紅泥,東一塊西一塊。胡晶晶記得他們家門店很乾淨,因為父母吵了一個晚上的架,砸了一個晚上的碗,沒有人空去放鞭炮。那時她應該十六歲,正是叛逆的年紀,實在看不下父母無止境的爭吵,她忍不住跳出來說:“既然就樣就離婚,天天吵架,你們不嫌煩,我還嫌煩!”這句話效果很好,父母果然不吵架了,父親罵她頂嘴,一個酒瓶子砸在她腦門上。“嗡……”大腦發出的聲音就和此時一樣。父親扔掉酒瓶走了,說要去找那個為他生了兒子的女人。媽媽一下子就服軟,剛才還氣昂昂的,嗓尖得像哨子,瞬間就成了怨婦,苦哈哈地拉著他手袖管求他彆走。“晶晶,快,和你爸爸說對不起,快,跪下!”媽媽不顧她疼到快開裂的腦殼,一把拉過她,讓她跪在父親麵前,想以血肉親情留住他的腳步。可是他無動於衷,像頭發瘋的蠻牛,從她身上踩過,大步地衝進雨裡。媽媽追出去,聒噪的叫聲充沛整條弄堂。他們家又成了笑話。自那以後,媽媽時常責怪她沒能留住父親,怪這個女兒生來沒用。她不想離婚,離婚之後沒地方住了,還拖著這麼大的一個女兒,再找也挺難的。後來,婚還是離了。父親把她和媽媽一起趕走,然後帶著另外一個女人和他的兒子住在他們的家。這個女人不知是小四還是小五,反正她給父親生了個兒子,讓他覺得臉麵有光,家中有後。媽媽帶她回到外婆家,受外婆嘮叨、舅舅的白眼。她開始打工賺錢,開始學會怎麼堅強,怎麼在累的時候讓自己笑容燦爛。她住在學校裡,偶爾回去一次,回去時總能聽到父親的消息,比如他把房子賣了,讓那個女人炒股,又比如那個女人賭錢輸光了,他去搞詐騙,進了監獄。這時,媽媽仍放不了,說他是被鬼迷了,以前挺好的一個人,彆人上門來要債,她還替前夫說好話,再後來媽媽遇到了繼父,重新組織成新家庭,她說女人總得有個靠山,她也不管被靠山打成什麼樣子。總之在那幾年,胡晶晶的家四五分裂了,或許是她天生冷漠,再也沒懷念過那個從她身上踩過去的父親,現在回想連他的臉都模糊了。到看守所辦完手續,胡晶晶在獄警的帶領上見到了父親。他躺在擔架床上,嘴唇烏紫,口角有白沫,臉廓削瘦得隻剩層皮,頭發全都白了。“家屬麻煩簽字。”辦事人員遞上文件。胡晶晶異常冷靜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在關係這欄,她的手微頓,然後潦草地寫上“父女”。胡晶晶想到什麼,很唐突地說:“對了,他有老婆的。”“我們查到他是離異,進來之前就離了。”一定是那個女人從他身上榨不到錢了,不知用什麼花招騙他簽下離婚協議,然後帶著“他”的兒子遠走高飛。真是可笑,他多麼愛那個女人,為了她散儘家財呢。“好了,手續都辦完了,家屬可以把人送殯儀館。”辦事人員冷冰冰的,大概看多了,也沒太大感覺了。胡晶晶也是冷冰冰的,門口有白事一條龍的業務員,她找上他讓殯儀館把父親接走,想想追悼會不用辦了,隻要租個放骨灰的單位就行。什麼時候火化?越快越好。胡晶晶坐在椅子上看著業務員忙碌地打電話,這時,她的手機又震動了,幾十個未接來電,都是林殊打來的。今天是他的生日,還說好去見他爸媽。胡晶晶不知怎麼辦才好,她不想讓他知道有個坐牢的父親在監獄裡猝死了。她按掉了電話,轉而發了條微信:【對不起,有事。】關機。業務員跑來說:“全都聯係好了,今天就能火化,隻是要多加費用。”胡晶晶點點頭,不假思索地把錢付了,然後等著殯儀館的接車安排。殯儀館的車下午才到,到館址時也已經快五點了。停車場裡全是大巴,家屬站在車邊圍著聊逝者生前,哭與笑並存。胡晶晶一個人,勢單力薄。停車廣場太冷了。她躲到了休息廳,倒杯熱水捧在手裡暖著。剛才業務員進去聯絡時有給她一塊黑紗,她一直捏在手裡沒有帶。休息廳裡人走掉一波又一波,而她始終在這個位置上沒有動過。外麵太冷了,不想出去。轉眼,天暗了。休息廳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隻剩一個阿姨在打掃。阿姨掃好地,很好心地說:“小姑娘你還沒好呀?很晚咧。”胡晶晶抿起嘴,還她一抹似是而非的笑。阿姨說:“早點回家,這裡難叫車的。”話落,她也走了。胡晶晶看著掛在牆上的時鐘,總感覺無力,對於即將要捧到的骨灰盒,有種無以名狀的恐懼。她垂下頭,十指交叉做出祈禱的手勢,心裡想要說些什麼卻無從說起。忽然,眼前多了一個人,穿著黑色大衣,手裡拿著一束黃白相間的菊花。菊花後是一張完美的顏,白皙通透,眉眼深邃,高挺的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鏡片後那雙柳葉似的眼透出濃烈的哀傷。胡晶晶目光微頓,過了好一陣子才看清他是誰,她驚訝,想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嘴微微動了幾下,一句話都發不出來。“胡小姐,安排好了,你跟我來。”業務員找了過來,朝胡晶晶招招手。胡晶晶木訥,手裡的杯子不知往哪放,那塊黑紗不知往哪裡擱。林殊沒說話,默默地從她手裡接過雜物,然後攙扶她起身,陪她走到了火化室。看到屍體時,她沒哭;人送到焚化爐時,她也沒哭;在安放骨灰盒的刹那,她卻哭了。胡晶晶以為父親隻剩生物學上的概念,沒想到他永遠離去的那一刻,她依然很難過,比那天他動手打她、抬腳踢她時更難受。林殊脫下大衣將她緊裹在內,溫暖像繭,裹住了她的悲傷。她不用再偽裝了,能靠在他懷裡放肆哭泣。“對不起,今天是你的生日。”胡晶晶哭得斷斷續續,“我不想糟蹋這個好日子,不想告訴你。”林殊抱緊無助的她,把唇貼在她的額頭低聲輕喃:“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沒能第一時間陪在你身邊,也沒有找到你。”“對不起,我沒有勇氣告訴你我有這樣一個爸爸。他是我人生的汙點,我不想認他,他死了,我又很後悔,他以前寫信給我,讓我去看他,我沒去……我一直都沒去。”胡晶晶埋首在他懷裡,嗚嗚地哭。在內心深處,有個聲音一直在說她很不孝,很沒良心。林殊尚不知她的過去,無法對此評價,隻好以沉默與擁抱來代替回答。胡晶晶傷心抽泣:“爸爸走了,媽媽嫁人了,他們都把我丟下了。我不知道我有什麼錯,我也想要個完整的家,到哪裡都是一個人……很累,很苦。”這話令林殊動容了,同時也讓他感到驚訝。愛笑的她如此善良純真,身上完全沒有悲情的影子,不管什麼時候,她都是沒心沒肺的,原來是真的失去了、得不到了、被生活逼得學會苦中作樂。她的堅強實在讓他心疼。“走吧,我們回家去。”他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會陪著你。”說完,他的雙手抱得更緊了。林殊的安慰很奏效,胡晶晶漸漸地停止哭泣,在他的陪伴下離開殯儀館。坐上車後沒多久,她就睡著了,哭紅的臉上殘留著淚與疲憊。林殊小心翼翼地把大衣蓋在她的身上,然後給唐旻發了個消息:【謝謝,人找到了。】【找到就好,快點回家吧。】唐旻也非常關心他倆的動向,為了林殊所托,他幾乎用上所有的人脈。林殊又欠他一個人情。在回家的路上,不安的心終於回歸原位。看看熟睡的她,林殊心裡五味雜陳。“傻瓜,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呢。”林殊無奈歎息,不滿的情緒變得濃烈了。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出事了第一時間沒有想到他,難道是怕他對她的父母有看法嗎?他沒那麼膚淺!越想越是生氣,林殊不由伸手捏了下她略顯嬰兒肥的臉頰,把她給捏醒了。胡晶晶以為到家了,往車外看,還在高架上。“回去想吃什麼?”林殊一邊開著車一邊問,“我幫你煮。”“謝謝,不用。”胡晶晶的笑很牽強,她看著後視鏡裡的他,略帶歉意地說:“我忘了說‘生日快樂’。”“你昨天已經說過了。如果可以話,等會兒賞臉和我一起切蛋糕。”胡晶晶點點頭,接著又抿起嘴。她似乎藏了很多心事,不肯讓人知道。林殊不想被她視為外人,他騰出一隻手緊扣住她的五指,鄭重其事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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