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家去(1 / 1)

病毒攜帶者 陸離 2884 字 4天前

克裡斯坐在顯示器前,屏幕上的冷光映照在他的眼鏡鏡片上。回放的監控錄像中,向一鳴正在最後一道大門處絕望地踢打著,鐵門紋絲不動。錄像沒有聲音,向一鳴的動作看起來十分滑稽,就像隻被奪走香蕉的小猴子,氣惱地抓撓著。不一會兒,杜若蘭出現了。兩人對視了片刻,杜若蘭的嘴唇動了動,好像說了些什麼,然後就走去把門打開了。克裡斯看著向一鳴消失後的門洞,咬了咬牙,粗大的青筋在腮邊轉了兩轉。他太大意了,竟然讓這隻小猴子逃走了。這隻小猴子竟然會逃走!以公羊會的實力,把向一鳴抓回來並不困難,但是要瞞過全世界的人卻並不容易。倘若走漏了風聲,讓任何一個首腦知道了抗體的存在,克裡斯的計劃便要落空。公羊會雖大,誰又是能夠真正信任的呢?"吳。"克裡斯喚道。從黑暗處忽然現出一個男人,黑衣黑褲,頭發梳得絲絲分明,下巴刮得光滑無比,滿臉沒有一絲皺紋,如同橡皮人般。克裡斯道:"你去把他帶回來吧。不用著急,要保密。"吳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克裡斯又道:"誰知道了,就殺了誰。"吳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冷冷道:"好的。"便又像出現時那樣消失了。###時已深秋,南方的小城頗有涼意。天剛剛黑下來,小賣部的老爺子守在攤邊,已經覺得有些冷了,拿起一件短褂。他將要把褂子披在背上,忽聽後屋一陣響動。老爺子把短褂往攤上一放,便道:"老王他們家的貓又過來了!"心中煩了起來。哪知跑到後屋一看,彆說貓,老鼠也沒有一隻,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都好好放著。老爺子正納悶,走回屋前,忽見一個黑衣人立在攤前,倒把他嚇一跳。黑衣人道:"剛才有人過來了嗎?"老爺子沒反應過來,直接答道:"沒見啊。"然後又問:"你誰啊?"黑衣人掉頭就走。老爺子莫名其妙,哼了一聲,道:"有病。"跟著便把攤子收了。哪知道再回後屋,一掀鍋蓋,鍋裡的晚餐連飯帶碗全體消失了。"怪了!"老爺子奇道。小貓子偷食難道把飯碗也偷了?老爺子越想越氣,要跟隔壁老王吵架去。哪知一看牆上,掛在門後的衣服也不見了。"這是進賊了!"老爺子喊道。此刻,飯碗在向一鳴的左手,衣服挽在向一鳴的右手,他跑得飛快,飯碗裡卻連一粒米也沒有灑出來。從公羊會出來,天已蒙蒙亮,向一鳴在深山裡窩著,等到再天黑才摸近鄰近的小鎮,偷到這碗飯之前,他已餓了一整天。但是向一鳴不敢停留,越是小的地方,麵生的人越是容易暴露。還記得有回他去福建一個小縣城暗訪,剛下車就給認出不是本地人,立馬給當事人提防上了,最後什麼也采訪成,還差點給打一頓。現如今他又能去哪裡呢?天城是不敢去了,一想起社長,主任們的那張笑臉,他就流冷汗。何況,他和天城本來就沒有什麼關係,除了一間空空的出租屋,他與這座國際化大都市沒有任何聯係。那麼就回家吧。想起"家",向一鳴的眼睛就亮了。他母親早逝,父親住在鄉下,倒是十分隱蔽,公羊會的人不見得能找到。況且老家離這裡不算太遠,幾百公裡而已。打定了主意回家,向一鳴就找了個黑暗角落蹲下來開始吃飯。他沒有筷子,便用兩根手指扒拉著往嘴裡送。碗裡有菜有飯,好像還有肉,向一鳴嘗不出什麼味道,不管是肉是骨頭全嚼爛吞了,一粒米都不放過。吃完飯,他舔乾淨手指,又開始舔那隻碗。忽然想起小時候爸爸教自己怎麼舔碗,爸爸說,舔碗要從邊上舔起,一圈圈往裡,如果從中間開始舔,油湯就會粘在臉上,就浪費了。把向一鳴聽得哈哈大笑。向一鳴的爸爸年輕時吃過苦,挨過餓,卻對此津津樂道,還不時給兒子傳授些生存的"秘訣",父子兩個其樂融融。此刻,向一鳴抱著飯碗,忽然想起爸爸當年講這個秘訣時笑眯眯的胖臉,眼眶一熱,幾乎要掉下淚來,卻強忍住了。現在不是哭鼻子的時候,向一鳴把碗舔得乾乾淨淨,又在街邊水龍頭打了一碗涼水喝了。肚裡有糧,心中不慌。向一鳴又鑽進了黑夜中,朝家的方向奔去。天亮之後,向一鳴把偷來的衣褲換上,又撿了一隻半新不舊的手提包。手裡拿著包,看著就更像個正經人,即使提包裡隻放著一隻碗。向一鳴怕提包太乾癟,又找了些舊報紙墊在裡麵。鋪報紙的時候,他還特意翻了翻,怕報紙上有捉拿自己的消息。一看沒有,也想通了:這種事情,公羊會不見得會聲張。當了幾年記者,向一鳴總結出幾條經驗,小人物若是有了冤屈,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事情弄大,一來是要和廣大群眾耳熟能詳的機構或者人物搭上關係,二來是要有供討論挖掘的八卦材料,三來就是要儘快上網。向一鳴也想過要把事情弄大,可剛要踏進網吧的大門,忽然走不動了。"犧牲他一個,拯救全世界......"米勒和馮舟的話在耳邊不斷回蕩。"全體感染","唯一的抗體攜帶者","病毒大爆發"。自從知道了這些,他和彆人之間的關係就變了,他和世界的關係也變了:變成了你死我亡的關係,變成了非此即彼的關係。如果把事情變大,非但不會有人幫他,大家會唱著歌,拍著手,看他去送死。畢竟,在選擇你死還是我死的時候,還是你去死比較好。想到這裡,向一鳴冷汗流了一背。"你到底上不上啊!"網吧的老板喝道。向一鳴見他斜眼看著自己,眼神如同兩把尖刀,網吧裡的人,大街上的人,好像齊刷刷地看著他,連女人懷裡的嬰兒都盯著他,人流仿佛從四麵八方湧來,要把自己擠在中間,千百雙眼裡都是冷漠。忽然,遠處傳來刺耳的警笛聲,向一鳴大叫一聲,轉身跑了。直跑出兩條街,向一鳴才停在巷子裡,心跳如雷。哪知道,呼嘯而過的,卻是一輛救護車。向一鳴從來沒發覺,救護車的警笛聲這般的驚心動魄,自從他開始逃亡,一切風吹草動都變得驚心動魄。向一鳴右手撫胸,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剛才的舉動太危險,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會無緣無故地狂奔兩條街。作為一個逃生老手,實在太有失水準了。向一鳴深深地吸了口氣,一麵慢慢吐出,一麵默念:"冷靜,冷靜,冷靜......"念到十來聲的時候,終於好了。這時他才發覺左胸前有一塊硬硬的。他解了紐扣,翻開衣服的暗袋,沒想到裡麵居然有兩百塊錢。向一鳴喜出望外,這下子可以坐車回家了。但是能坐什麼車呢?火車是不能坐了。向一鳴的所有證件都留在了公羊會,沒法買火車票。就算可以,也不能坐火車,目標太大了。不論是什麼性質的逃亡,坐火車都不是明智的選擇。於是向一鳴又步行了兩小時,來到鎮上的汽車站。向一鳴抬頭一看客車表,發現從這個鎮居然有直達老家的長途汽車,下了車隻有二十多公裡就是他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到了那裡,再去爸爸住的地方就好說了。向一鳴一麵排隊,一麵留神聽周圍人講話。當地人說的話與自己老家的方言頗有不同,但是有不少相似之處,都愛在末尾加個"嘛"字。向一鳴天生好學人說方言,什麼河南話,山東話,東北話都能說,主要用來插科打諢,要麼就是嘲笑彆人土。這會兒他一麵聽,一麵學,居然也得其要領。等排到窗口的時候,他裝模作樣地道:"來張車票嘛。到平家坡嘛。"售票的是個小姑娘,好像沒聽出什麼不妥來,連看都看他一眼,冷冷道:"幾個人嘛。"向一鳴瞟到售票室裡好像有個監控屏幕,正顯示著售票大廳裡來往的人群,於是順手把提包放在窗台上,擋住自己半邊臉,然後道:"一個人嘛。"小姑娘麵無表情地在電腦鍵盤上敲敲打打了一陣,又問:"到哪裡嘛?"向一鳴心想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正要再說一遍,忽然心念一動,道:"到沙家坡嘛。"沙家坡比平家坡遠出一百公裡,到了自己老家,還要三站才到沙家坡。然而買票就是個幌子,自己什麼時候下車,還不是自己說了算,終點不一定是目的地。"九十五塊錢嘛,"小姑娘又道。向一鳴答道:"好嘛,好嘛。"他心中正為自己的小聰明得意,卻沒看見,在小姑娘背後的監控屏幕裡出現了個皮衣男子,比周圍人高出一頭,沒拿包,也不買票,一雙冷目,在人群中掃來掃去。吳已經來了。向一鳴買完票,興衝衝地去趕車。剛走到檢票口前,忽見好些人擠成一團,再一看,人群背後有兩個警察,正在查人的身份證。向一鳴倒抽口冷氣,連忙後撤到牆邊,探頭一望,隻見警察肩上的紅藍警燈一閃一閃,就像守在溪流上的白鷺,不時從魚群中叼出一兩個,盤查證件。一個穿牛仔衣的男人被攔下了,他的頭發幾乎到腰,鬆鬆地在腦後紮了個馬尾,剛剛還挺帥氣地走在人群裡,這會兒正從屁股口袋裡掏證件,黑色的皮褲有些緊,他東西沒有掏出來,手反而被卡在裡麵了,隻好扭來扭去跟皮褲搏鬥。另一個被攔下的也是個男的,穿了件滿是灰塵的深藍製服,臂上繡著"保安"兩字。他似乎有些吃驚,但也趕緊把背上的編織袋放在地上,伸手去懷裡掏摸起來。向一鳴在天城的時候也被抽查過。從人群裡被抓出來已經讓人不舒服了,但是更不舒服的是,有回警察看著他的外地身份證還用那種懷疑的口吻道:"外地的哈。"外地怎麼了?外地人不是人嗎?但是現在,向一鳴連外地身份證都沒有了。他心中打鼓,正想要不要從外邊翻牆進去,卻忽然發現警察攔住了一個女同誌。向一鳴頓時放心了,原來不是專門抓他的。即是如此,那就看看運氣吧。向一鳴跑到廁所,洗了把臉,又把衣服的扣子都扣好,還好他出來的時間不長,頭發也是剛剪的,還整整齊齊。再加上手裡的提包,他簡直就是縣政府裡的小張,或者小李,周末了回趟老家,家裡有老婆,還有剛滿周歲的孩子。向一鳴看著鏡中那守法好青年的形象,多了不少信心,提起包就往檢票口走去。哪知走得越近,心跳越快,從沒覺得自己這麼心虛過,卻拚命忍住了不去往警察那邊望上一眼,還假裝踮腳看看人群前麵,好像在擔心趕車遲到了一樣。其實警察也不曾往他臉上看過一眼,忙忙碌碌居然就讓向一鳴這麼過去了。過了安檢口,向一鳴長出了一口氣,剛才離警察最近的時候隻有半米遠,向一鳴都快窒息了。哪知警察雖然沒有看見他,吳的眼睛卻釘在了向一鳴的背上。吳撥開周圍的旅客,悄沒聲地走到向一鳴的身後,離向一鳴也就十來米的距離。向一鳴全無知覺,還在往進站口走著。從前坐地鐵的時候,他痛恨人多,此刻和大家擠在一起反而特彆安全,說不出的舒服,周圍的人味,汗味反而特彆親切。吳緊盯著向一鳴的後腦勺,手中扣著一枚小小的麻藥注射器,隻要欺近向一鳴身後,吳用一隻手就可以把他製得服服貼貼,安安靜靜,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帶回公羊會。眼看向一鳴就要通過檢票口,吳正要加緊兩步,手臂卻忽然被拉住了。吳回頭一看,隻見警察抓著自己,仰麵道:"證件給我看看嘛。"吳不回答,看了眼向一鳴,又看了眼抓住自己的那隻大手,隻見那手上生滿黑毛,指甲裡不少臟泥,吳的眉頭一下就皺了起來。吳冷冷瞧了瞧這個警察,又把目光落在他手上,那警察被他的氣勢所震,不由得放開了手,卻在吳的皮衣上留下了五個汗津津的手指印。嘴裡兀自道:"證件出示下嘛。"另一個警察聞聲走過來,問道:"怎麼回事嘛?"警察甲說:"我要他出示證件,他不拿出來嘛。"警察乙兩眼一瞪,說道:"要乾什麼嘛?證件拿出來嘛!"吳往檢票口看去,隻見向一鳴已經走得遠了,心中恨恨,隻得把手裡的注射器收入袖中。警察乙見他不答,心想豈有此理,伸手往吳胸口一推,道:"有證件沒有嘛!"他這一推,幾乎要碰到吳懷中的手槍和匕首。吳冷冷地看著他,隻見警察乙油光滿麵,牙上全是烏黑的煙漬,若不是克裡斯有所交代,三秒之內,他就會變成一具屍體。警察乙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門關轉了一遭,見吳看著自己,自己也怒目反視,心想人民警察讓你出示證件你不乾,你小子肯定不是好人。吳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伸手拿出身份證。警察乙一把奪過,看了正麵又翻過來看背麵,又拿著證件在吳臉旁比對了好半天,哼了一聲,才把證件還回來。吳卻不伸手去接,從胸袋裡抽出一條方巾,隔巾取了證件,又把臂上的手指印也擦了,把方巾往警察乙的身上一扔,轉身便去。兩個警察看著他高挑健壯的背影,呆了好一陣,警察乙才呸道:"有病嘛!肯定不是什麼好人。"警察甲道:"對!連個包都沒帶,肯定不是好人嘛。"此時,向一鳴早已經坐進了大巴裡,倚窗瞧著車外。院裡除了幾輛客車,還來了一隊自行車騎手,大概是騎行愛好者路過此地在小鎮上歇息,正在汽車站裡的麵館吃飯。他們個個身著騎行服,帶著頭盔,鋥亮的公路車在麵館外排成一排。向一鳴見了他們不由得歎了口氣,又是羨慕又是難過。前不久他才從天城騎到百裡開外的郊區。當時一起去的還有同事高超。高超給累得差點吐了,到了地方打死都不往回騎,硬是在當地把自行車賣了,自己坐大巴回來。向一鳴忽然想起了周雅婷,想起她單薄的肩膀和白細的手指。她人雖然瘦,走路卻快,腳下從不拖遝猶豫,透著愛鍛煉的人的勁兒,因為瘦,卻反而更有一番輕巧靈活的樣子。向一鳴原本還想帶她去峽穀騎車來著。那條峽穀在天城遠郊,路旁有條小河,彎彎曲曲在林間蔓延,另一邊是一麵山壁,長滿了爬山虎,像瀑布一樣從山頂傾瀉下來。向一鳴今年秋天剛去過,爬山虎的葉子已開始發紅,搖曳在路邊,在陽光下紅得透明。空氣中滿是草木的香氣。向一鳴最喜歡的,就是在騎得快時把雙手放開,其時疾風拂麵,肉身輕盈,隻覺無處不可達,無事不可為。想到現在踏上流亡之路,尚不知明日性命如何,這種好日子是再也不能有了,向一鳴又歎了口氣,抱了抱胸前的提包和碗。電鈴打過,客車駛出,這就往向一鳴的老家去了,縣城的土路上卷起一陣塵煙。哪知道剛開出去不到二十公裡,客車後便趕來一架機車。司機聽見機車轟鳴,往後視鏡一看,正奇怪這種摩托車從沒見過,車頭怎麼這樣大。哪知機車來得好快,一眨眼便超在前麵,往大巴車前一橫。司機猛踩刹車,滿車人都驚叫起來。"有病嘛!不要命了嘛!"司機怒道。隻見吳從機車上跨下,還不等司機打開車門,便從開著的窗戶裡跳了進來。滿車人又是一聲驚叫。吳一言不發,走到窗邊,隻見窗邊的確坐了個青年,也是二十八九歲,也抱著一個提包,卻不是向一鳴。那青年見吳盯著自己,心中發毛,顫聲道:"我看有個空座就上來了嘛,我補票就是了嘛......"此時的向一鳴正飛馳在鄉鎮小路上,跨下騎著偷來的自行車,嶄新的公路車。專業騎行的人通常不鎖車,車在哪人就在哪,何況這麼大幫人一起吃飯,誰會想去偷他們的車呢?向一鳴就做到了。他坐在大巴上,眼巴巴望著這幫人正吃得高興,忽然想,還有什麼辦法比騎自行車更安全的呢?隻要往小路裡一插,誰能找到我呢?他看著這整整齊齊一大排新車,越想越是心癢,終於溜下大巴,行若無事地牽走一輛。等到車主人發現,他已經騎出去十公裡啦。此時正當秋高氣爽,道旁綠樹成蔭,稻田連片。向一鳴斜背了提包,腳踏新車,說不出的暢快。在一個小斜坡上,遠處群山起伏,白雲翻卷,不費半分力氣,車便向山下越滑越快。向一鳴望著遠山,慢慢地,慢慢地張開雙臂,讓全身都沐浴在秋陽中。終於,過了這麼多天,向一鳴頭回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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