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鳴知道自己被跟蹤了。地鐵經過岔道猛地顛簸了一下,滿車廂的腦袋兀自埋在手機屏幕裡,隻有向一鳴揚起了臉。他緩緩四顧,最後把目光放在車廂頂的監控頭上:他的臉在一片黑壓壓的頭頂中格外醒目,被半球形的塑料外殼拉扯成扁長的形狀。與其說向一鳴“知道”自己被跟蹤了,不如說他“感覺”到了。最近不管是下班回家,還是外出辦事,他總覺得有雙眼睛釘在自己背上,每每回首卻又看不見什麼。一次醉酒晚歸,向一鳴飄飄蕩蕩地往家走去,冷不防地絆上門前的石台階,就這麼一低頭,他已瞥見巷子口有條影子,被路燈拉得長長的。“難道是上回碰見的煤老板?”向一鳴想,“那小子已經給抓進去了啊。還是皮革廠的?媽的!要是他,老子再揍他一頓。”地鐵到站了,向一鳴隨著人群湧出車門,剛走了沒幾步,那種感覺,那種被“盯著”的感覺,又出現了。向一鳴停住了腳步,人們從他身邊湧過,像溪水繞過礁石。不能回頭,向一鳴知道。他緩緩走向站台一端,在小報亭前麵停住了。“來份《天城晚報》。”他說。在報亭玻璃櫃台的反光中,向一鳴看見了人流中有個穿灰色運動服的男人,停在他身後三十多米的地方,正低頭看著手機。向一鳴輕輕“哼”了一聲,卷起手中的報紙,繼續沿著站台往出口走去。又一輛列車緩緩進站,門一開,吐出的人流便將向一鳴淹沒。這裡的地鐵站是世界上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作為中國經濟最為發達的城市之一,天城吸引了數千萬人在此謀生。人們像工蟻一般修築了密集的水泥建築,也打通了交錯的地下網絡。每一隻奔波的螞蟻都承載著一份小小的生計,努力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好過一些。車門關閉,站台上的人群散去後,向一鳴也消失了。他擠進車廂貼在角落處,用餘光向外瞥了一眼,灰衣男子被留在了站台上,正四處張望。向一鳴又輕輕“哼”了一聲,跟著眼前一黑,列車已駛入隧道。哪知沒過多久,向一鳴又有了如芒刺在背的感覺——跟隨他的恐怕不止一人。向一鳴不動聲色,搖晃著走到車門邊,抖開報紙看了起來。轟隆聲中,報紙的邊緣隨著震動微微發顫,向一鳴饒有興致地看完了頭版,又把報紙折過來看最後一版。列車前進了數站,他都沒有動彈。列車即將駛向第五站,鐵門在他身邊緩緩合攏。向一鳴兩手仍舊捧著報紙,腳下卻一滑,側身從門縫中溜了出去。車門在他身後緊閉,向一鳴把報紙一卷,彙入了出站的人群。他個子本來不高,人一多,簡直瞧不見他在哪兒。他不緊不慢地跟著人流湧動,剛要上樓梯,便從人群中拐進了牆角的衛生間。一進廁所,向一鳴就像是忽然活了起來:他左右一探,快步走進男衛生間,邊走邊扒下身上的藍色襯衣塞進包裡,露出貼身的黑T恤。小便池沒人,兩排隔間大多都是空著的。向一鳴直奔廁所儘頭的蹲坑,那個隔間原本是殘疾人專用,比其他隔間都大些,現在門上貼著“工具間”三個字。剛沒走兩步,一個清潔工忽然從工具間走了出來。向一鳴順手推開身邊的隔間門,邁進去關門轉身,看著清潔工的影子在門縫下經過了,才又溜出來。哪知奔到工具間前,一拉把手,門竟然是鎖著的。向一鳴又用力一拽,門板“咯啷啷”響了兩聲,還是打不開。此刻隔壁的蹲位傳來衝水的聲音,向一鳴沒法子,把報紙放嘴裡橫咬了,雙手鉤住工具間的隔板頂上,悄沒聲地翻了進去。向一鳴輕輕落在地上,豎起耳朵聽著外邊的動靜。直到衝水的人走遠了,才打量起隔間裡麵的情形。工具間原本寬敞,現在堆滿了墩布水桶,隻容得下一人勉強站住。向一鳴抱開好幾把墩布和掃帚,隻見牆上貼著一塊半人高的木板。他敲了敲木板,牆壁發出“空空”的聲音。向一鳴從褲袋摸出鑰匙,撬開木板一角,又伸手把整塊都掀開,露出一個通道口來,濕熱的空氣撲麵而來。向一鳴把包斜背了,弓身鑽了進去。他個子既小,人又靈活,像猿猴般在管道迷宮裡穿梭。地鐵在他腳下轟隆作響,頭頂是上百米的地層。落滿塵鏽的管線不但攔不住他,連他的衣服也沒弄臟,因為他壓根就不會碰到任何東西。他就像一塊橡皮泥般扭曲著身體,登上攀下。過了好一陣,他頂開鐵欄,兩手在欄邊一撐就站在了地上。身邊有扇小門,向一鳴把門一推,陽光就直射進來,門外車水馬龍,終於得見天日了。向一鳴探頭往外看看,找準機會攔了輛出租,跳上車就說:“師傅,您先往前開,右手邊有條巷子,我告訴您怎麼走。”汽車絕塵而去,向一鳴這時才靠在車後座上,長出了一口氣。汽車在小巷子裡彎彎繞繞開了半個多小時,才停在一棟大廈背後。向一鳴一麵付錢一麵斜眼向後看去,確定沒彆人跟來,才下車溜進樓去。這座大樓足有四十多層,曾經也算是天城的地標建築,奈何年代已久,玻璃幕牆已失去光澤,加上近些年周圍的摩天大樓拔地而起,更顯得它陳舊矮小。向一鳴乘著狹窄的電梯到了23層,門一打開,迎麵牆上的招牌寫著:天城晚報社。向一鳴走進報社辦公室,把報紙往桌上一摔,道:“怎麼把中間幾段都給我刪了?”辦公桌後麵坐的是個小胖子,叫梁海,戴副黑框眼鏡,憨憨的,一見向一鳴,連忙站起來說:“哎喲,向哥!你不知道昨天晚上為了你這個稿子,我們弄到快一點鐘。”桌上的報紙已經變得皺巴巴的,邊上還留著向一鳴的牙印,頭版上用黑體加粗的大字寫著:記者臥底黑心糖果廠,汙水橫流無證照。標題下麵是張大照片,有些模糊:小山樣的芝麻糖堆在露天,幾個工人光腳站在糖堆上,往下卸貨。梁海展開報紙,笑道:“裡麵有幾段寫得太驚悚了,什麼老鼠啊,糞便啊,描寫得太好了,我昨天都要吐出來了。但是上麵說了,反映問題可以,但是不要渲染事實,所以頭兒說還是拿掉算了……”向一鳴“哼”了一聲,道:“不就是要渲染嗎?不渲染誰看啊?老子去糖廠打了一個禮拜黑工好嗎?我才是真的要吐出來了。我這個月績效怎麼算啊?!”梁海忙道:“頭兒說了,字數按照刪之前算,稿費不變,不變啊。”向一鳴這才舒坦了,一屁股坐上梁海的辦公桌,抓了一把他桌上的瓜子嗑了起來。梁海湊過來,笑道:“哥今天來得挺早啊,又有什麼新選題了?”還不等向一鳴回答,經濟部的高超走進門來,一見向一鳴便高聲道:“大記者!大記者啊!”跟著道:“天天上頭版啊,了不得啊。你這個月上了幾個頭版了?”“八個!”梁海搶著答道。高超嘖嘖歎道:“那你這個月績效不得了啊!哎,早知道我就留在社會新聞部了,現在天天寫的什麼小破稿子,也沒幾個錢。”向一鳴道:“經濟部好啊,回頭找個什麼公司一跳槽,當個公關總監什麼的。”高超道:“哪有這麼容易,公司要的都是乾業務的,我們去了都是打雜。”向一鳴道:“那還不比在報社掙得多?噯,你發達了把兄弟我也挖過去啊。”說到這兒,向一鳴把高超的肩膀一拍,跟著歎道:“現在社會新聞不好做啊。”高超連忙問:“怎麼?”向一鳴邊嗑著瓜子邊說:“今天又讓人給跟上了。”“哎呀!又跟上了?”高超先驚歎一聲,順勢也坐上桌子嗑起瓜子來,說道,“誰啊?開煤礦那小子不是進去了嗎?皮革廠的?還是今天發的這個糖廠的?”向一鳴搖搖頭,說:“不知道。”高超道:“估計是開小煤礦的,那小子的親戚想報仇。判了七年啊,還賠了好多錢。”向一鳴道:“那是活該,人命關天啊,下次碰著我還曝光他。”高超連忙點頭:“是,是,是……”跟著又壓低聲音道,“那他之前塞給你那八千塊錢……”向一鳴“哼”了一聲,道:“留著唄,不拿白不拿,他又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爸看病還要錢呢。”高超賠笑道:“也對,也對。”向一鳴又道:“應該不是那個開礦的,他要來早該來了,沒道理現在才來。”“要不就是那個皮革廠的,”高超又道,“就是做假皮子的那個,咱倆一塊兒去的啊。後來一直跟到我家門口,那天要不是你在,挨打的就是我了。”向一鳴吐了瓜子皮,恨恨道:“那臭小子,我見一次打一次,他絕對不敢再來了。”高超歎道:“還是你厲害。你身體好啊,我就不行,沒力氣,我老婆總說我身體虛。”梁海一聽這句話,“嗤”地笑了出來。高超“嘖”一聲,罵道:“笑什麼笑,坐你的夜班去!告訴你啊,天天熬夜可要影響那啥功能的啊。”說完,作勢向梁海襠部打去,梁海笑著讓開了,高超順手又從桌上抓了一把瓜子,接著道:“反正社會新聞我是乾不了了,稿費再高我也乾不了,隻能換部門了。”向一鳴道:“我也不想乾了。沒辦法,報社這幾年經營不好,全靠社會版撐著,我要走,頭兒也不讓啊。”一想到報社收益連年下滑,曾經的鐵飯碗變得岌岌可危,三個男人都埋頭嗑起了瓜子,各自心事重重。好一陣,高超才問:“那後來怎麼辦?他們堵上你了嗎?”向一鳴搖搖頭,道:“讓我在地鐵廁所那兒甩掉了。”高超道:“廁所那兒不是封起來了嗎?”向一鳴頭也不抬地道:“我從隔板上翻進去了。”高超驚道:“那隔板得有兩米多高吧!嘖嘖嘖!還是身體好啊,跑得快,力氣也大。這麼多年,每回都給你跑了。聽說上次廢料填埋場的稿子,你在山裡蹲了五六天啊,沒吃沒喝的,怎麼熬過來的?你小子可以啊!”高超稱讚了半天,然後搖頭歎道:“但是總這樣也不行啊,你在明,他們在暗,總有碰上的一天,要是他們人多……要不,你給劉大哥打個電話?”“找警察乾什麼?”向一鳴立馬道。“煤礦的案子,他不是幫過你嗎?你們不是還一起吃飯來著?”高超道,“先報個警,至少跟警察說一聲,萬一出點什麼事……”“不用!不用!”向一鳴打斷了他,一麵撣著胸前的瓜子殼,一麵道,“添亂!”高超又道:“那你出個差,或者休個假,去外地避一避吧。”向一鳴想了想,跟著抬頭四周看看,對高超說:“聽說報社有個去夏威夷的差,是乾什麼去的?”高超道:“那個你就彆想了,已經讓張曼麗去了,是去做旅遊版的專題。”向一鳴“喔”了一聲就不言語了。高超道:“人家是什麼身份,你再是塊好鋼,比不上人家天生是金子。她爸的級彆都不知道有多高,把姑娘放在咱們文化部,寫寫旅遊啦,藝術啦,人家也不缺錢,就是找個事兒做著,有好機會就出去走走。”向一鳴點著頭,一麵望著門口出神。忽然,一片倩影飄過,長發長裙,正是張曼麗。向一鳴的眼睛像是猛地有了光亮,高聲道:“曼麗!”跟著把瓜子往桌上一撒,就跑了出去。梁海在身後搶出,喊道:“哥!臥底火葬場的稿子你什麼時候給我啊?”向一鳴頭也不回地就去了,一麵跑,一麵撣著身上的瓜子皮,又伸手把嘴臉也抹了抹,還用舌頭剔了剔牙。張曼麗聽見向一鳴叫她了,卻沒有停下,向一鳴跑到走廊儘頭才截住她,笑嘻嘻地說:“曼麗,聽說你要去夏威夷啦,好地方啊。”張曼麗一撇嘴,道:“好什麼好,坐飛機累死了,我上半年剛去過,又要去!”她微微嘟起了嘴,長長的睫毛呼扇著,臉頰格外地白,嘴角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向一鳴看著她翹起的嘴唇,心跳微微加快了些,笑道:“你去過啊,好玩嗎?你有照片嗎?”張曼麗道:“還行吧,風景挺漂亮的。”她一麵說,一麵掏出手機,細長雪白的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好一會兒,才找出夏威夷的照片:湛藍的一片,天是藍的,海也是藍的,連著翻了好幾張都是浪湧白花,晴空如洗。向一鳴一邊看照片,一邊靠著張曼麗越來越近,兩個頭幾乎要碰到了一起,張曼麗滿不在乎地滑著照片,一麵說:“這個是他們的北岸海灘,這個是毛伊島,這個是鑽石頭火山公園……”照片上的群山,獅子樣匍匐在海邊。山上鬱鬱蔥蔥,一派生機盎然的樣子。向一鳴一麵“嗯嗯”地答應著,一麵感受著從張曼麗臉邊飄來的淡淡的香水味,和兩人肩膀碰觸處的微溫。張曼麗手指一點,打開了一段視頻:大片的海水正湧向沙灘,藍中泛紫,在夕陽下閃爍著亮光。向一鳴道:“這兒燈太亮了,看不清啊。”說罷,他忽然伸手捉住張曼麗拿著手機的手腕,另一手籠在屏幕上,又把臉湊得更近了,好像要看得更清楚一樣。張曼麗知道他故意使壞,想跟自己親近親近,立馬用另一個手打了他一下,臉上卻帶著笑。向一鳴也笑著,捉著她的手不放,兩個人擠在牆邊,幾乎要笑出聲來。海潮的聲音不斷從手機中傳來,張曼麗出現在視頻中:她穿著橫條紋的比基尼,在沙灘上跑著躲避湧上來的海水,乳房像小鴿子一樣跳動著。向一鳴盯著那乳房出了神,視頻裡的女孩跳著笑著,不住對著鏡頭揮手,夕陽把她的腰身勾勒出一道金邊來。張曼麗看他出神的樣子,不禁有些得意,等視頻放完了便問道:“好看嗎?”向一鳴眼睛轉了轉,又恢複了平時的狡黠模樣,笑道:“好看啊!但是不如我的好看。”張曼麗奇道:“你的什麼?”向一鳴舉起左手的食指,說道:“我的這個!”隻見他的食指末端竟然忽然向手背彎曲了九十度,整個手指變成了“7”的形狀。張曼麗“哎呀”一聲,甩脫了向一鳴握著自己手腕的手,嗔道:“惡心死了,又給我看這個,畸形!惡心死了!”說罷,又打了向一鳴幾下,又羞又急,臉都紅了。向一鳴食指最末的關節天生可以反方向彎曲,從小沒少被同學嘲笑,所以從不示人,長大後周圍的人幾乎都不知道,也不在意。為了追求張曼麗,他什麼寶都耍過了,偶然發現自己天賦異稟,竟然招得張曼麗連連稱奇,就沒事顯擺一下,惹姑娘注意罷了。果然,此時張曼麗被他惹得薄嗔輕怒,臉上卻帶著另一番嬌羞,向一鳴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順手扶住她肩膀,在她耳邊說:“你不是想出去玩兒嗎?周末我帶你騎車去。”張曼麗肩膀一矮,搖脫他手,道:“騎什麼車?曬死了!我才不去呢。”向一鳴嘿嘿一笑,又道:“那就出去吃個飯?你不是想吃辣嗎?對麵新開了一家火鍋店。走吧,我請客。”張曼麗道:“不去不去。吃完衣服上全是味兒。”話雖如此,她看著向一鳴失望的神情,又忍不住道:“我去不了啊,真的,一會兒報社要體檢,還要抽血呢。”向一鳴這會兒是真的臉色變了,道:“抽血?我怎麼不知道?”張曼麗說:“就剛才通知的,說是醫院的人已經來了,在報社的都要去,要登記的。”向一鳴最討厭打針抽血,看見針頭就發怵,小時候的體檢沒有哪一次不是掙紮得驚天動地,長大後更是能逃就逃。天城搞過幾次身體大普查,每次都讓向一鳴逃過了,有一回他居然花錢找人替他挨了一針。這時候陡然聽見要抽血,打架都不怕的向一鳴竟然流起冷汗來了。張曼麗看見他眼神呆呆,臉色發白,伸手拉了他一下,問道:“怎麼了?”向一鳴反而往後退了一步,乾笑道:“啊,那個我有點事……先去一下……”說罷就掉頭往回走。張曼麗忙道:“體檢往這邊走啊,在樓上會議室。”向一鳴“嗯啊”兩聲,腳步不停地走開了。“抽血,抽你媽的血。”向一鳴暗暗罵道,一麵走到電梯邊,按亮了下樓的箭頭。電梯還沒走兩層,背後忽然傳來個聲音:“先生,體檢在樓上,您往那邊樓梯走就行。”向一鳴嚇了一跳,轉身隻見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戴著口罩,好像是來服務體檢的醫務人員,正微笑著看著自己,說道:“您要坐電梯也行,就在上麵一層。”向一鳴道:“啊,不用了,我走樓梯吧,走樓梯。”“好的,沒問題。”那年輕人一麵說,一麵讓開身後的走廊,還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這時,電梯“叮”的一聲打開了。向一鳴眼睜睜看著電梯門打開,又合上,暗歎了口氣,往樓梯走去。向一鳴走著走著,回頭看了看,隻見那年輕人仍舊在電梯門口站得筆直,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向一鳴沒法子隻能繼續往前走。拐進樓梯間,向一鳴想也不想,便往樓下跑去。二十多層,下到底樓要好一陣子,何況樓梯又黑又窄,還飄著一股黴味,向一鳴顧不上了,再怎麼也比紮針強。哪知道他剛下了兩步,樓梯燈亮起,樓梯角上竟又站著個白製服白口罩的年輕人。向一鳴一呆,隻見那年輕人也客氣地著說:“先生,體檢在樓上,已經開始了。”他一麵說著,一麵一步步走上台階,向一鳴隻能又一步步退了上去。這次,醫務人員一直把他送到樓上,會議室就在不遠的地方了。向一鳴走著走著,忽然拐進廁所,故作不經心地道:“我上個廁所就去啊。”他一關廁所門,立刻跑到窗邊。二十多層,不行。他在廁所裡轉了轉,隻好坐在馬桶上,心想等那人走了我再出去。他這一坐就是二十多分鐘,哪知一出門,魂差點沒嚇掉了。那白衣人還站在廁所門外,好像姿勢都沒變,仍舊帶著笑容說道:“先生,我帶您過去吧。”向一鳴不知所措,“嗯啊”了兩聲。那白衣人笑道:“快要結束了,就差您了,您不過去,我們也沒有辦法下班。”向一鳴徹底沒轍了,隻能垂頭喪氣地跟著白衣人走進會議室。會議室裡還有十幾個同事排隊等著抽血,之後又陸續來了一些。向一鳴排在隊伍裡,聽著針管器皿碰撞的聲音,聞著消毒酒精的味道,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他探出頭看看,隻見年輕的小護士麻利地抹藥紮針,又麻利地把暗紅色的血液一支一支地碼在透明塑料盒裡。向一鳴恨不能奪門而出,無奈門口有醫務人員守著,會議室裡還站著好幾個,想要逃走,真是一點機會都沒有。終於輪到向一鳴時,小護士站了起來,換了個年紀較大的護士坐在了桌後。“老護士好啊,老護士經驗多。”向一鳴想著,但是心裡還是止不住地發虛。同事們都看著,不能太丟臉。他深吸一口氣坐下了,左腳彆在椅子下麵,不停地搖著。老護士幫他整理了一下衣袖,綁上橡皮帶,問道:“你就是向一鳴嗎?”“啊?”向一鳴有點沒反應過來,跟著趕緊道,“啊,啊,是我是我。”說完還乾笑了兩聲。老護士一手輕輕握著她的手臂,一手拿著棉簽,卻不著急消毒,又道:“沒事,彆緊張。”向一鳴已經在深呼吸準備挨針了,什麼都沒說。那老護士又道:“要是緊張,就拿另一個手,掐著腿。”向一鳴這才抬頭,發現老護士正用溫柔的眼光看著自己,她穿著白大褂,戴著帽子和口罩,隻露出了兩個眼睛,眼角已有了些許皺紋,眼睛卻因為微笑而散發著親切的光芒,隻聽她說道:“掐著腿,分散下注意力,就不痛了。”向一鳴忽然被她的親切感動了,心中竟然有溫暖的感覺,自然而然地把另一隻手放在了大腿上。便在這時,他手臂上一涼,針頭已紮入肉中,向一鳴看著紅色的液體流進試管,幾乎要叫了出來,什麼掐不掐的,早顧不上了。還好老護士的手腳極其麻利,一眨眼工夫,就鬆了綁,拔了針,笑嗬嗬地說:“怎麼樣,是不是掐著就不痛了?”向一鳴根本就沒掐上,此刻壓著手臂的痛處,兀自驚魂未定,隻好乾笑兩聲便逃開了。他從會議室出來就奔向電梯,連辦公室都不想去了,直接下到一樓,要回家去。向一鳴剛打車離開,大樓門口就轉出個人來,正是剛才給他抽血的老護士。此刻她摘去了帽子和口罩,露出一張溫潤的臉來,滿頭黑發中已有了不少銀絲。剛才在電梯處攔住向一鳴的年輕人迎了上來,此刻他的白大褂已脫去,露出黑色的製服,衣領上不起眼處,縫著三個小小的字母:R.A.M。“杜老師?”那年輕人喚道。老護士點點頭,吩咐道:“隻要來的人都抽完,抽完的血樣不用留著,處理了就是。你們先把這個送回去。”跟著她摸出小小的一支試管,正是向一鳴的血樣,試管上還寫著他名字的拚音:Yiming,Xiang。試管裡的血液呈現著健康的深紅色,被老護士握得緊了,仿佛還帶著一些微溫。黑製服的年輕人呈上一個不鏽鋼小盒,老護士小心地把試管嵌進盒裡,關嚴盒蓋。盒蓋上也用同樣的字體浮雕著三個字母:R.A.M。老護士用拇指撫著這三個字母,一麵抬頭往向一鳴離開的方向望去,心中感歎:“全世界的存亡都在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