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韻出來後,一看時間,三點半,想這會兒小棗正好午睡該醒了。這兩天孩子有點流清水鼻涕,就想拐一腳回家看一下。在樓下的長椅上,碰到幾個帶著孩子的媽媽或站或坐,正熱火朝天地聊著什麼。看到蘇韻,都紛紛住了嘴,還是軒軒媽和蘇韻打了招呼,“回來啦?你兒子和他爺爺才上去。”“抽空的。回來看一下小棗。”幾個媽媽臉上露出蘇韻看不懂的神情,有些不可思議,還有些鄙夷,紛紛地喊在邊上鵝卵石小路上摳石子的孩子,說走了,回家了。蘇韻敏感,直覺是自己的路過攪了她們聊天興致,可……為什麼呢?蘇韻沒問——除了敏感,她也是清高的。不至於彆人抱團擺出一副要離我遠點的姿態,我還巴結著問怎麼回事吧?剛準備上樓去,忽然想到軒軒媽說小棗和爺爺剛上去,不知怎麼心往下一沉。蘇韻清高不起來了。“是不是小棗欺負哪個孩子了?”她躊躇了一下,問軒軒媽。其實蘇韻對用“欺負”這個詞是抗拒的。就像上次小棗的腦袋被彆的孩子用塑料滑板砸出棗大的包,蘇韻也沒覺得那叫被“欺負”。孩子畢竟還是孩子,所以才需要大人的引導。軒軒媽沒直接回答,反問蘇韻,“你公公是從哪裡離退下來的老乾部啊?”彆的媽媽們也不走了,站著聽。“啊?”蘇韻一時愣了,“不是老乾部啊,怎麼了?”“我就說不像。”一個身材婀娜,眼影畫得像大熊貓,一層粉浮在臉上的女人說,“那火爆脾氣。”“脾氣不脾氣還其次,素質不行,以為自己皇帝老兒呢。”另一個媽媽義憤填膺。軒軒媽說,“我剛看到你還以為你回來處理矛盾的呢。下午你公公帶小棗出來,正好胖胖領著幾個孩子玩甩炮,嚇得你兒子哇哇哭,你公公就說胖胖,這東西危險。這話在理,可七八歲的男孩狗都嫌的年紀,越說越來勁,又故意朝腳下扔了一根甩炮。結果你公公兜頭給了胖胖兩個毛栗子,把甩炮奪下來全丟到河裡去了。”軒軒媽朝橋那邊一努嘴。蘇韻知道那個叫胖胖的男孩子,人如其名,長得挺敦實的,愛在小區裡亂跑,聽說單親。“胖胖媽媽你見沒見過?平時不大管兒子,可兒子被人欺負了她也不肯依。也不知誰去說的,她人旋風似地就旋來了。胖胖媽說孩子玩甩炮在公共區域,也沒在你家,你公公開口就罵胖胖缺爹管,這不是朝人傷口上撒鹽麼?胖胖媽就回罵了些更難聽的話,意思小區誰不知道你,當自己兒子白宮總統什麼什麼的……你公公就去把胖胖搡到了地上,不是一幫人拉停,還不知胖胖媽要怎麼罵難聽的話了,你知道那女人多潑辣。走的時候說要找你們夫妻。”蘇韻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現在臉紅成了猴屁股。“你公公這個帶孩子法不行,太嬌慣,平時孩子都在沙坑那裡玩,你兒子喜歡什麼玩具,他就替他霸著。”大熊貓眼說。“老見你兒子用頭撞人頂人,彆人看中他的,他不給;他看中彆人的,不給不依。”一個沒開過口的媽媽說。蘇韻聽這個說完,聽那個說,鼻尖冒出一層細密的汗。這一刻,就像是她童年陰影時刻重現。讀小學的時候,她和蘇亞洲一個學校。他一旦犯了什麼錯,老師首當其衝想到的不是請父母,而是請蘇韻。那年代的父母忙呀,哪有空隨傳隨到,是姐姐的蘇韻就被請來當“見證人”,“回去好好告訴你爸你媽。”常常,出其不意地,蘇韻就會被“請”進蘇亞洲的班級,和在講台上“示眾”的蘇亞洲並肩而站,聽老師數落的同時,承受一個班級幾十個學生的目光和交頭接耳。有時被請進辦公室,教過蘇亞洲課的老師們都圍攏過來七嘴八舌,陳列蘇亞洲調皮搗蛋的行徑,上課轉硬幣了,畫光屁股小人了,和同學打架了……眼下,蘇韻又像被提溜到了台子中央,聽大家說公公、狀告小棗。她暫時還沒去反省這些好心人話裡的內容,她隻是條件反射般地羞愧難當,恨不能拔腿而逃……可現在逃不了。她不再是隻需要“傳達”的姐姐,她是需要站出來負責的那個人了。“我還不知道這事,等下我就去找胖胖媽媽。給人道個歉。”蘇韻感覺自己現在就在道歉,就在給說法,對這些媽媽們,對全小區,對全世界。蘇韻說完想對她們擠出一個 “不好意思”的笑容,卻無論如何擺布不了臉上的肌肉——它們僵死了凍住了。蘇韻找到胖胖家時,胖胖媽本來門打開了一半,聽說了蘇韻是誰、為什麼事而來後,把門又往外推了一半,蘇韻腳不由自主朝後退了兩退。“真的不好意思,我也剛剛回家來才聽說了下午的事,第一時間來和你說聲對不起。”蘇韻儘力態度謙卑。胖胖媽板著撲克臉,“說聲對不起就行了?你公公打我孩子腦袋算咋回事?這筆帳我非和你們算清了,你們給他帶進醫院CT檢查都好好做做。一巴掌拍壞神經的事不是沒有。”蘇韻暗吸一口氣,心想遇到事兒媽了,“你放心,如果有問題我們肯定承擔,絕不推諉。現在胖胖在家嗎?孩子有不舒服嗎?”胖胖走到他媽身後,蘇韻適時遞上一盒巧克力和兩隻嶄新的一紅一黃小汽車,胖胖媽的臉這才舒緩了些,可嘴上卻半點沒有。“我孩子放甩炮怎麼了?保安都沒來管,他裝什麼大尾巴狼?還離休老乾部!我都聽你們那棟打掃衛生的阿姨說了,就是個印刷廠工人,也真敢開口給自己臉上貼金。”蘇韻想起章炳年有陣在小區“宣傳”章哲的事,臉恨不能埋進脖子裡去——現在自己這一家人都成彆人眼中的小醜了。“你公公還說我孩子有爹生沒爹管,嗬!我是離婚了,這不丟人,倒是你有那樣的公公,”胖胖媽忽然冷嗤一聲,“我看是真需要點能耐一起過日子了。”門砰一聲關上了。蘇韻靠在牆上,猶自發抖。儘管來做這擦屁股的善後工作之前,已經做好了被人數落的準備,可也沒料到人真朝自己臉上丟屎……蘇韻不知怎麼搬動兩條腿回到家的。往常走在小區裡很落落大方的人,現在仿佛做了虧心事,隻想蒙起臉,連打掃衛生的阿姨都不敢看。家裡電視開著正放動畫片,曹佑珍在廚房,小棗抱著奶瓶坐在小馬桶上,章炳年正蹲在邊上,嘴裡替小棗使著勁,“嗯嗯,快嗯嗯。”小棗脆生生喊了聲“媽媽”,蘇韻沒應,徑直把奶瓶從小棗手裡拿過來,又拿過遙控器把電視關了。小棗兩手疊在肚子上,看看奶瓶,又看看電視,一時還沒搞清楚什麼狀況。“專心拉臭臭。”蘇韻以為自己會發火,誰知幾個字說得有氣無力。“我就不!我要看大兒朵圖圖,我要我的黃鴨紙。”見蘇韻沒反應,小棗從小馬桶上站起身朝蘇韻跑,嘴裡喊著“壞媽媽”。“哎,褲子,褲子……”章炳年跟著喊。小棗果然被自己掛到腿上的褲子弄摔了,就勢就很熟練地用腦門兒對著地板撞起來。章炳年一個箭步上前抱起來,“不能撞不能撞,把聰明腦袋撞壞可怎麼得了。爺爺明天給你也買甩炮去。”又對蘇韻說,“你好好地,要拿他奶瓶乾什麼?他天天上廁所這樣弄慣了的。”“砰”,玻璃碎片四濺,奶花四濺。如果章炳年沒說話,蘇韻還不一定摔奶瓶,可他一開口,蘇韻就管不住自己手了,甚至沒需要腦子來作反應、作指揮,“甩炮”兩個字像在她手上炸開了。曹佑珍甩著圍裙從廚房跑出來,站在地上的“牛奶線”以外,小棗又被章炳年端到了小馬桶上,電視也重新打開了。也許是蘇韻的臉色太過蒼白,曹佑珍倒問了句,“怎麼了?”“你們走吧。回去。”蘇韻的嘴巴也學手了,它也甩開了腦子,自作主張。自作主張好,自作主張它就來不及接受大腦傳遞的憤怒情緒,所以就不聲嘶力竭。它們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反而有了力量。這“力量”震懾住了章炳年,他竟沒像從前一樣跳起腳說蘇韻“大逆不道”,隻鎮定地指揮曹佑珍,“去打電話,把章哲叫回來。”蘇韻坐在房間,沒有開燈。她看著天光一點一點暗下去,看著遠處“蘇州樂園”的燈牌在獅子山上亮起,看著河對岸的彆墅區也漸漸亮起暖黃的燈光,一盞又一盞。那戶總吵架的人家好久沒吵了,那隻狗呢?蘇韻為自己這時還能想起那隻總在半夜狂吠不止的狗感到好笑。客廳裡的動畫片已經換成了光頭強,粗俗誇張的話語和魔幻的笑聲不時傳進來,蘇韻隻覺太陽穴跳動得猛烈,帶著半邊臉一起疼,針刺一樣。這時她想起樓下那些媽媽們的話來了。那些話像把卷口刀,不鋒利卻磨人,一遍一遍在蘇韻心上磨:小棗是不是也會變成一個討人嫌? 以後是不是也會像蘇亞洲一樣隔三岔五被人找來告狀?自己是不是也會像李茹萍一樣氣得跺腳哭?蘇韻抱住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