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蘇韻回了趟娘家——老太太摔壞了尾椎骨。下班前請假時,他和韋先生說,“休一天假,我要回家。”“回家?你不是天天回家嗎?”“我媽媽家。”蘇韻說。韋先生哈哈笑了,“結婚有孩子的人了,媽媽家怎麼是家。”蘇韻想,大男子主義怕就您這樣的。老太太事不大,沒用打石膏住醫院,隻需在家靜養,等慢慢複原。可蘇韻聽了前因後果後還是氣不打一處來。貞貞這丫頭性子隨了蘇亞洲,也小皮猴兒,愛跑愛跳,爬高上低。平時一個人在巷子裡跑來跑去不打緊,四輪兒的車少,不是逢年過節的話,連走動的人都不多。偏不巧隔壁一戶人家的大孫子從部隊複員,買了輛小車開回來,貞貞就鑽人家車子底下去看稀奇了。那天老太太上個廁所的功夫,出來看不到貞貞,喊也沒人應,蹣跚著步子到巷子裡張望,四處不見孩子。正疑惑呢,隔壁人家出來開車,車門一開,大聲砰一關,老太太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的瞬間,正好看見了車子底下兩隻粉紅靴子,可不是貞貞的麼?老太太急了,扯著嗓子揮著手拚命喊,“不能開,不能開,我家孩子在車底下。”人一慌,欲往前跑,反而一屁股坐到地上。年紀大的人那脆骨頭哪經得住這一跌坐?萬幸的是開車的人從後視鏡看到老太太摔了,熄火下了車,貞貞被從車底下拽了出來……老太太躺在床上,握著蘇韻的手,“韻韻我和你說,我是嚇也嚇死了。”“媽!你想賺錢想瘋了吧?萬一貞貞出點什麼事,這門官司看你到時怎麼打!”“以後我死也不擔這個責任,彆說給你們看個把小時,一分鐘我都不多看。一代管一代,我管了兩代還要管第三代不成?這麼小的孩子給我看出事,我去了地底下,沒臉見他蘇家先人。” 老太太向李茹萍說話時,話就帶了刀子。“都說我不好,那就是我不好吧。我明天起不去了。你這好不容易才回來這一趟,”李茹萍臉上帶著“行了,彆發火,我錯了”的笑,倒像蘇韻是家長,她是孩子了。當然老太太還是太上老君。蘇韻感到自己的心被什麼輕輕擠了一下,口氣緩了,“媽,真的,你不能去。現在貞貞這樣的,外麵稱留守兒童,交給爺爺奶奶帶,出事故的一年不知多少。你得先看好孩子,彆整天腦子裡惦記錢。”李茹萍也後怕。那天她去市裡一家新開的水果市場幫著卸水果,活兒是以前一起在工廠裡上班的老姐妹介紹的:每次卸完隻需大半天——有時還不用——給一百塊錢,管一餐飯。李茹萍覺著核算,加上這時節蘇衛國收糧食也今天有明天沒的,想想就去了。誰知道會這樣呢?誰知道蘇衛國就今天開門紅一樣連送了兩車糧食,人也正好不在家呢?“現在這個社會,手上不聚點錢,走到哪裡都沒人瞧得起。”蘇韻也知道啊,但什麼事不得有個取舍麼。蘇韻是個姑媽,還不是親媽,還是已經知道“貞貞沒弄出什麼事來”這個結果,可光聽老太太幾下一複述,那險象環生千鈞一發似乎就在眼前,心禁不住地往一起揪。“那好歹也得等貞貞讀了幼兒園,關到學校裡去了,你想乾點什麼才有可能。要是倩倩聽見,不知要怎麼心疼了。”正好蘇亞洲打電話回來問奶奶情況,蘇韻趁機說,“奶奶不要緊,罵人氣勢挺足,說一代管一代,她管兩代了絕不管第三代了。媽其實也沒真扔給她管,就離了下家,你知道媽心念念惦記賺錢的。”話裡替李茹萍打掩護的意思傳達出去了,還怕蘇亞洲不領會,“你就這麼和倩倩說。我也把媽說老半天了。”蘇亞洲倒大而化之,“倩倩知道了,沒事。你去說媽乾什麼。”蘇韻一時不知是感激倩倩心寬,還是詫異她這份心寬,“當然要說說她啊。告訴她看孩子責任重,安全第一,錢有你們呢。”掛了電話,蘇韻說,“看,我幫你也敲過邊鼓了。”“亞洲去年倒是斷斷續續給了我們一萬好幾。”李茹萍說著,嘴角忽地多出一絲笑意。如今錢不當錢,一萬好幾實在派不上幾下用場,但蘇韻知道李茹萍那絲笑意源自何處,就和那回蘇亞洲給小棗五百塊紅包時一樣。他能給了,這於李茹萍是欣慰,是看到了希望。“那你就更該負責把貞貞看管好,保證安全。他們在外麵也放心。”“不過現在人又都拚命往市裡買了,後麵錢三家,隔壁仁甫家……都是為孩子將來讀書。”“市裡的房價和你這小鎮上的可不好比。他們自己的女兒,怎麼想是他們的事。你們好不容易才把鎮上那套的還完——那房子一年才住幾次啊——可彆又大包大攬。”“我們哪有那麼大能力大包大攬,聽說也五六千一個平方了……可保不齊他們以後想買……我們能聚就多聚點,能支援就支援點。”蘇韻這才懂了李茹萍去卸水果說要聚錢的心思,到底在這時小氣了一回:我也要買,我為攢個二套房的首付都快逼瘋自己了,怎麼沒人說幫我一點……上個月,發布出來了一條細則規定,對房價上漲過快的城市要乾預調控。大話蘇韻沒研究,但提高二套自住房的首付比例是聽明白了。蘇州雖還沒有出台相應政策,但有北上廣深在前麵跑著,無疑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早點晚點。蘇韻愁,又恨得牙癢,抑製炒房抑製炒房,彆人那是炒房,可自己是切實的“民生需要”!很迫切的!不提高比例我都磕磕絆絆,提至七成真不如叫我登天。晚上睡下來,忍不住長籲短歎,有心從章哲那裡試探幾句,“等在這兒買房,你說你爸媽會不會拿點錢出來?”“算了吧,”章哲說,“他們那點錢乾什麼也不夠。”章炳年每月有兩千多塊退休金,曹佑珍更少,隻有一千,這一千還是托章炳年單位的福,照顧家屬,先補交了兩萬塊,才月月有得領的。蘇韻知道他們退休金少,但來蘇州快兩年基本不要他們花錢,就這也夠攢好幾萬了,房又是買給他們住,想他們貼點也不為過吧?可要說起來似乎確實不好聽:養老金,都想占……“隨口瞎問問的。”她對章哲說,心裡卻說不出什麼滋味。蘇韻這時就羨慕——真心羨慕——沈倩倩她們,占得理直氣壯,雲淡風輕,占得完全沒有負擔,完全不是個事兒。自己這樣的,沒少一臉正氣把手指頭指著人,意指人啃老,可心裡其實也暗搓搓地想,隻可惜想不到……說輕點,叫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說重點,叫又想當又想立。到了這時,連說自己不愛錢都變得矯情又虛偽了,也不知以前自己怎麼堂而皇之說出口的,“真的,錢肯定排在感情後麵。這條宗旨一百年,不,一萬年都不變。”而陳藝蕊就一條,“貧賤夫妻百事哀。”蘇韻忽然想到一個詞:求仁得仁。她深歎口氣,多希望日子能像看DVD一樣,按下快進鍵,一下快進到年底去啊!生活很快給她上了“生動”的一課:想學DVD快進?段數夠嗎?先保證磁頭不受損,能正常讀出圖像,聽到聲音,不卡殼,不閃屏就該是你運氣好了。斜對麵隔兩條街的小區出來一套新房源,七十一個平方,一百一十九萬。蘇韻把圖片發給章哲看,章哲說太舊了,一看就沒買的欲望。蘇韻說就你挑房子?你以為不房子不挑你?房子看你口袋空空,也看不上你呢。說什麼欲望,欲望是要人民幣支撐的。章哲說就是啊,現在人民幣不是還不夠嘛。蘇韻火一下大了,這事說來說去就她剃頭挑子一頭熱,她一個人急。“章哲,你到底什麼意思?讓先賣合肥的,你說等這裡看得差不多了你爸才好踏實賣,這裡我天天擠時間搜房源、做賊一樣趁上班時候跑出來看房子,你除了說風涼話百般阻攔,你做了一樣事情嗎?你是不是就想拖到付七成買不起?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買?你是不是現在泡在你爹的另眼相看裡簡直幸福死了?”“姑奶奶,你去看去看,當我什麼都沒說。”章哲招架不住,求饒。蘇韻和我愛我家的經紀約了三點。走到了小區門口時,停下來打量了下,一扇鐵門開著,一扇鐵門鎖著,鎖著的那扇有幾根鋼筋估計被車撞過,猙獰地歪扭著。從開著的那扇看進去,兩個水泥花壇光禿禿地,沒花,隻稀疏幾根馬尾巴草隨風亂扭。花壇後麵零星幾棟樓,牆體斑駁,顯得汙糟。以前也經過這小區過,隻知道老舊,現在一看,想想買這樣的房也要一百多萬…… 確實沒什麼欲望。蘇韻搖搖頭,還是走了進去。到了我愛我家,才知道被放了鴿子。小夥子一口一個姐,一口一個不好意思,“姐,房東確實事先和我們約的這個時間,也就十分鐘前才通知我們有事來不了。”蘇韻本身被章哲的電話弄得意興闌珊,來看,隻是因為約好了時間。“這分明就是借口啊。不想賣乾嘛耍人啊!”“姐真不是,房東誠意賣的,確實不趕巧,有事。”“那你們怎麼不通知一下我?十分鐘也夠你們撥個電話呀。”“姐真是不好意思,要不你看我給你介紹介紹其它房源,行不行?”“不行!”蘇韻語氣莫名凶巴巴地。“那等房東有空了,我們再通知你,姐?”“姐什麼姐!”蘇韻在心裡大聲嚷,嘴像上了鎖,轉身走了。走沒兩步,回味起自己那句擲地有聲的“不行”,才覺得真丟臉。還“不行”,你要看的房正是這片裡最便宜的,又不是人家請您屈尊看稍次點的,倒輪到你趾高氣昂。拽給誰看哪!這一想,本來還挺得筆直的背下意識佝了點下來,這樣中介小夥兒萬一正不屑地嘲笑自己——以前蘇韻去菜場,經過那邊上的一排中介,總見一幫小年輕經紀彈著煙灰、抖著腿互相交流碰到的怪人怪事,嘴裡不乾不淨“媽的”,“我操”,“真奇葩”的,沒完沒了——說不定能嘴下留點兒情。唉……走在路上“唉”的蘇韻哪知道這才哪兒到哪兒,等“唉”不出來的時候才是真正要你好看的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