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韻坐在泉屋百貨五樓母嬰室的沙發上,小棗剛剛拍睡著,她的眼皮也不自覺往一處粘。一個挎著小籃子、一身米黃色工作服的阿姨走進來,看樣子是打算擦拭蘇韻身邊的小圓桌。蘇韻側了側身,朝邊上讓了讓,那阿姨輕聲地和她打招呼,“小姑娘還沒等著人呐?”蘇韻打起精神,這才注意這阿姨還是早上那個阿姨。自己腿邊一輛嬰兒車,一隻滿滿當當、拉鏈拉不上張著嘴的母嬰包……確實方便彆人辨認自己也還是那個商場剛開了門就坐到這裡來吃三明治的女人。蘇韻早上是和章哲一起出門的。章哲上班,她推小棗去公園。溜達到十點時,她去了泉屋百貨。那裡十點開門,她和另外兩個老頭老太是第一批顧客。去負一樓的麵包店買了一個三明治和一瓶蘋果汁,早飯兼了午飯。小棗睡睡醒醒。睡的時候,她放他進推車,拉上母嬰室的簾子擠了兩次奶。從家出來她就想好今天不等到章哲一起下班,不回去了,所以把奶瓶、奶粉和吸奶器都塞進了包。奶水不多,一次七八十毫升,一次四五十毫升,都倒了。醒的時候,她衝奶粉、喂奶、洗奶瓶、燙奶瓶、推著在商場裡上上下下瞎逛,竟也打發掉了五個小時——現在下午三點了。中途章哲打過一次電話來,問她在哪裡,怎麼沒回去吃午飯。“你媽會給我留飯?不記得早上的空鍋嗎?我在泉屋的母嬰室呆待著,好得很,溫馨得很。反正不想回家,一點也不想!”蘇韻覺得這裡比家裡好得多,儘管空氣有些悶。可這種悶是生理上的感覺,家裡的悶是心理上的。母嬰室很寬敞,分成四五個小間,內有可以放平嬰兒的寬大台麵,提供熱水、清洗劑;顏色搭配也舒服:淡藍的牆麵,綠色的軟椅包麵,粉色細格子布簾。這裡沒人圍著自己、盯著自己——當小棗在自己身邊時。章哲說,“我也是啊。”蘇韻第一次沒因為這幾個字會心一笑。從前會的。——周末啦,想到可以一起看美劇就開心死了。——我也是。——我想你呢。——我也是。——你最好。我最愛你了。——我也是。……章哲不會玩花哨,說情話更不在行,都靠蘇韻主導,他傻傻地做跟屁蟲。後來蘇韻嫌他討厭,“換個花樣不行嗎?”章哲就換了,“Me too !”但現在說“我也是”有用嗎?沒用,根本沒用。我不需要你和我共這種情,我需要你解決問題!她不說話。章哲說,“不過你病才剛好,還是回去多休息休息,孩子就讓他們看會兒。”“章哲你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就這樣接受了他們留下來?認命了?我堅決不同意。你租個房子吧,讓他們搬出去住,孩子我也不要他們帶了。”“我不是說了,等晚上回去再說嗎?”兩人早上一起從家出來,在門口分道時,章哲是這麼說的。蘇韻在電話這端冷笑了。這緩兵之計用得!章哲你看不清你自己就是個軟柿子、是個牆頭草嗎?她按斷電話,想想索性關了機。早上開門看到那兩隻旅行包的一瞬間,她有些不忍心,更多的是隱隱、不能宣之於口的興奮:就好像一場沒止境的夢魘,現在終於能從中掙紮出來了。連和章哲說話時,她腦子也悄悄分了一半出來,緊鑼密鼓計劃怎麼儘快安排找個阿姨。就和當初休產假交接工作時一樣,她要領著阿姨先熟悉一陣流程,這不正好還有十來天功夫麼;她還想了要怎麼開口和韋先生陳述困難,商量朝十晚四的可能性,或者在不方便時能被允許在家辦公……誰知隨著兩聲鑰匙響,情勢急轉直下。公雞眨眼變了母鴨。蘇韻不過是跟著一波三折白暗自興奮了一趟。章炳年那句“警察來了也拿我沒辦法”讓蘇韻不知道是哭好還是笑好。那點無賴潑皮式的洋洋得意……蘇韻真懷疑他是從哪裡穿越來的,那不是隻該存在於類似阿Q式穿長衫的人身上嗎?她怎麼能和這樣脾氣、性格的人繼續在一個屋簷下住下去?挎小籃子的阿姨又噴了一遍消毒水,擦好了小圓桌,示意蘇韻好了,能靠過去了。蘇韻才想起還沒回答阿姨的問題。“哦,是,他爸爸五點才下班。我們等會兒。”“肚子不餓啊?”大概擔心自己普通話不標準,阿姨加了手勢,指指她自己的肚皮,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語調慢悠悠地,臉上的笑容很友善,又帶著高檔點的酒店和商場裡從事清潔衛生這類服務行業的人臉上常見的謙卑。蘇韻一下想到李茹萍。李茹萍臉上也常常是這樣的表情——當沈倩倩和蘇亞洲吵嘴時。沈倩倩潑辣性子,和蘇亞洲好的時候好得明晃晃地,不避人,數落起來時也明晃晃地,不斟酌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有幾次都說蘇亞洲一看就是被爸爸慣壞的,“你看蘇亞洲現在一到家,爸爸跑好幾回去街上買菜,忙前忙後做給他吃!他就知道躺著!”其實沈倩倩自己也是“就知道躺著”的人,奶奶看不慣,有時悄悄和蘇韻說年紀輕輕這麼懶,她活這麼久還沒見過。但沈倩倩就能數落得理直氣壯。李茹萍那時就會露出那樣的笑,很謙卑地,表示替兒子把“懶”認了,把“父之過”替蘇衛國也一並認了。兩人結婚幾年,貞貞都兩歲多了,李茹萍就有本事從沒和沈倩倩沒紅過一次臉。這在鄉下極難得。自己呢?自認處處比沈倩倩有分寸得多,倒落得有家不能回。當真是人善被人欺。想到這裡,蘇韻開了機,給蘇亞洲打電話。“你在蘇州嗎?”“不在。”蘇亞洲開了免提,音樂聲很大。“怎麼這麼吵,你一個人嗎?”“對啊。”蘇亞洲調低了喇叭音量,說他在從餘杭回蘇州的路上,今天是送公司客戶回去的。“我想今天回去下。你車方不方便?”在蘇韻記憶中,她似乎從沒開口請蘇亞洲幫過自己忙,又是用彆人的公車,就有些不好意思。“方便啊。我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到蘇州。”“倩倩上次不是說也想回去看看貞貞?她要一起嗎?”“她最近很忙。保險公司什麼開門紅,衝業績,她加班呢。我等到你家樓下打你電話。”“我在泉屋。不在家。”蘇亞洲遲疑了下,很快說,“那就去泉屋接你。”掛了電話,一股小小的報複感油然而生——行吧,現在你們一家三口抱團吧。這時,幾條短信一齊跳出來。四條10086,通知關機期間錯過的未接來電,還有一條是章哲的。“我一會兒要去開會了。你不願回去就等我下班過去接你。總能商量出解決辦法的,你飯一定要記得吃,彆太累。”蘇韻看著包裡扔著的吃剩的小半個三明治,想全是廢話。她回章哲,“不要來接我了。我帶著小棗回我媽家了。”知道章哲看到肯定會立刻打電話來,她又把手機關了。章哲收到短信時還在開會,一看沒法集中精神了,身體裡好像有頭長毛野獸試圖往外衝。午休時,章炳年打他電話,問蘇韻和小棗在哪裡,“都下午了,帶著孩子還沒歸家,電話也不知道打一個回來說一下。天涼了,不要凍出感冒來?”章哲想他爸重新進入狀態還真快,話說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心裡本來煩,嘴上就沒好氣,“她這麼大人,有朋友、有同事,會自己安排的。”章炳年先給了一聲重重的的冷哼,說,“會安排才好呢。”章哲聽出一股“咱等著瞧吧”的勁兒,頭更大了。現在蘇韻也鬨將起來,走了。他按亮手機,裝出來了電話的樣子,“喂”一聲,把手機貼在耳朵上疾步走出會議室。一到外麵,就趕緊給蘇韻撥,卻已經提示關機了。章哲握著手機茫然四顧了兩分鐘,打了114查詢到汽車站的電話,問了長途班車時刻,下午隻有一點和三點半的。章哲推測蘇韻坐的後麵一趟。可她一個人帶著那麼小的孩子,還有那麼大一輛推車,真不知她要怎麼弄上車。到了下班時間,章哲又打了一遍,依然關機。這個女人!他翻到陳藝蕊的電話,想打給她問問,竟然也關機了。什麼情況?今天是關機節嗎?他又翻出老丈人的機號碼,猶豫好一會兒,還是想先打通蘇韻電話才好。不然和老丈人怎麼開口?人家還沒來找自己要女兒,自己倒……不是自投羅網麼!章哲決定再等會兒。按以前去蘇韻家的經驗,他估摸著她六點半差不多該到。實在不願起身回家,手指就去點開了電腦自帶的低智紙牌接龍,一陣隻圖手指爽快的胡來後,走投無路下,屏幕上連連跳出“你已死局”的提示。章哲合上電腦,可不是死局?處處是死局。這死局怎麼破?從哪裡著手破?硬的硬不起,軟的不頂用。真的,誰能告訴他怎麼辦?他啪一下合上電腦,人朝電腦椅背上狠狠一靠,正好看到外麵大開間一台電腦的畫麵藍藍綠綠地直閃。章哲認出那是軟件測試部的王猛,人正全神貫注地廝殺呢。章哲愣愣地看了會兒,忽然就苦笑了一下。難道成了家、生了娃的男人最後當真都會走這條不願回家的路?王猛是本地人,和章哲同一年進公司,家裡有現成的房子,他們一批人都還是小貧窮的無產階級時,他就結了婚,生了娃——早婚早育的典型。章哲有陣看他天天下班賴在公司打遊戲,打趣他,說王猛你這是躲著偷懶、逃避帶娃的義務吧?那時蘇韻剛懷孕沒多久,他一天興衝衝地,下班就腳底抹了油般要往回趕。王猛說我倒要看看等你家娃生下來你是不是還這樣,還是變成我這樣。章哲又看了一眼仍在奮力拚殺的王猛,頓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怪異感。他雖暫時還沒變成王猛那樣,但,誰知道呢?也許這一天也不遠了呢,苗頭不是出來了?手機響起來。章哲一激靈,趕緊移身向前抓起來,卻是家裡的號碼。章炳年中氣挺足,說外麵天都黑了,她把孩子弄哪裡去了?!章哲深吸一口氣,說,爸,蘇韻有名字。她帶著小棗回她媽家了。章炳年一聽就劈裡啪啦把章哲訓一頓,說中午怎麼沒聽你說?她這是沒和你商量吧?你看你規矩就沒做好,動不動拔腿朝娘家跑算怎麼回事?章哲好氣又好笑,蘇韻是童養媳嗎,做哪門子規矩。他說蘇韻什麼時候動不動了?什麼算怎麼回事?蘇韻那脾氣就夠好的。袒護之意明顯。章炳年說,“你叫她回來!”章哲手覆住臉,真的隻想跪地求饒了……走出公司,天果真黑得不見五指了,一看已經七點。蘇韻手機還是關著,他再也等不下去,撥通了蘇衛國的手機。“章哲?你問韻韻啊?我還在外麵沒回去,有車大豆幫人家拉一下……她回家了?手機關了?……你彆急彆急,我現在就回去看看她是不是到家了。快得很,十來分鐘,馬上給你回過去。”章哲手心出了一層微汗,以為會有頓指責的,沒想到……他真寧可蘇衛國把自己劈頭蓋臉罵上一頓,就像自己爸對蘇韻那樣——那樣是不是就會和蘇韻對等一點點?會讓自己的負疚感輕一點?章哲沒打車,沿著人行道漫無目的的地走。他想先等到蘇韻和小棗的消息,不然提著一顆心到家,被章炳年再一追問一罵罵咧咧……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真的朝他爸跪下算了。非機動車道上騎電動車的人都已經圍巾口罩,包裹成了冬天的樣子。時間過得多快,章哲想,從醫院把小棗剛接回家時,才剛剛往夏天過呢。快樂流逝得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