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父母看望(1 / 1)

章炳年黑著一張臉,背挺得筆直,兩手抱在胸前,頭歪向一旁,看也不看章哲。章哲不知他爸唱的是哪一出,賭的又是哪門子氣。剛才蘇韻在房間泵奶,他幫了下忙。新手爸媽,第一次用吸奶器,兩人輪著看說明書,都手忙腳亂地。好不容易泵完,正打算拿去放冰箱呢,誰知出來撞到他爸立他們房門口,還這樣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你不同意什麼?”章哲不明白。“不同意你們用奶瓶喂!整天地瞎搞些什麼!”說到“什麼”,章炳年聲音陡地發了高。章哲趕緊把身後的房間門帶上,壓低聲音對他爸說,“怎麼叫瞎搞了?用奶瓶喂怎麼了?不一樣是母乳嘛!”“反正我不同意!”反正。章哲一聽就一個頭兩個大。章炳年就這招狠,兩字當關萬夫莫敵。讀書那會兒章哲一心想考美院。不行。我喜歡。光喜歡有什麼用,混不出來將來連飯碗都沒有。我不想以後後悔,路是人走出來的。不行,反正不能考。乖孩子章哲選了理,熬出一臉痘最後考了所工科大學,畢業後想簽南方的企業。不行。章炳年又阻攔。怎麼不行?那裡的人多精明,你搞不過的。我去工作又不是打架。那也遠啊!深圳到合肥不過兩小時飛機的事。你說得輕巧,萬一我和你媽在家有個三長兩短,等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嗎?你回安徽來,哪怕去江蘇、去浙江,反正不能去深圳。章哲在人生關鍵性的兩件大事上都敗給了說一不二的“反正”,都如了他願。……章哲隱約看見了從前那個順從的自己,竟一時愣怔住,不知如何反應。他機械地往旁邊挪了兩步,奶液已經滲進拖鞋底,一動一“咕茲”響。有人是真的會固執一輩子吧,比如他爸。章哲定了定神,“爸,這不是你同意不同意的事。小嬰兒力氣小,吸幾口奶就睡著,隔不多久一醒又哭,又要吃,大人沒辦法休息好。”他還想說蘇韻受不了那疼,但和自己爸,說這些也不合適,便又吞了回去。“孩子為什麼會力氣小?為什麼?!生出來才剛剛六斤!”章炳年一隻手的手背拍著另一隻手的手心,痛心疾首。“爸,我和你說過了,六斤完全是正常體重,你彆老這樣念叨。”章哲心想在產房那次他就說孩子像小老鼠,幸得蘇韻沒往心裡去。“這是輸在起跑線上的體重!你聽聽那哭聲,跟奶貓一樣,人家孩子的哭聲多洪亮啊!就是因為瘦、因為小,你們懂不懂?為什麼瘦為什麼小?就你們要自己漂亮要什麼苗條身材!現在怕自己辛苦,又這麼對他,喝什麼奶瓶。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主臥的門這當兒開了。蘇韻長袖長褲走了出來,頭發也沒捆一下,就那麼披散著,誰也不看,直直地往廚房走,倒是知道繞開了地上那一灘奶。剛才外麵的事,她都聽見了,從奶瓶掉到地上開始。公公的話隔著房門也字字分明,她越聽越沒法睡,人從床上翻身爬起來。爬起來乾什麼她也不知道,當麵對峙得麵紅耳赤的事她乾不出來——從小在家的耳濡目染和受的教育也不允許她那麼乾——但至少能讓公公住嘴換一會兒清淨吧?她心裡都跳騰死了,她真的隻想要會兒清淨。走到廚房門口,不由站住了。婆婆正坐在小馬紮上摘菜,一副兩耳不聞廚房門外事的樣子。剛才外頭那父子倆有來有回地爭執,也沒聽到婆婆吱個聲,蘇韻當她出門買菜沒回來呢。卻是在家穩當當坐著。婆婆看見蘇韻,問是不是餓了,蘇韻說不餓。婆婆又低下頭去摘菜,悠悠地吐出句,“你們彆老惹你爸生氣。”蘇韻被這句軟綿綿的話弄糊塗了:到底是誰惹誰生氣啊?!還“老惹”?她乾什麼了就“老惹”?她下意識扭轉頭去尋找章哲的眼睛,卻見章哲正低著頭笨拙地用毛巾擦地上的奶漬,而公公依然保持著“端坐挺拔”的身姿,一隻胳膊架在椅背上,一隻胳膊撐在餐桌上。蘇韻站在廚房門口,驀地被一股雜亂、陌生和茫然包圍了。她轉身走回房間,關上門——她真的想用力甩一下門的,胳膊剛用上了力又鬆弛下去,到底忍了,她不知道把場麵弄得難看了要怎麼收拾——坐在嬰兒床邊的沙發椅上,看著寶寶白淨的小臉,煩得直想咬自己,甚至有想砸點什麼東西的衝動。一團亂麻纏得蘇韻胸口憋悶得慌。好在章哲堅定,“就用奶瓶喂,你不用管他。他脾氣過去就好。”“他那脾氣,嗬,見識過了。你媽也怪我們……”蘇韻喪氣地說。想想都奇怪。公公人站到他們房門口了,碰到厲害的媳婦怕要往“為老不尊”上說了,婆婆不該提醒下?一家人拉拉扯扯拌個嘴,難道不該出來拉個勸,調個停?可婆婆竟說是他們惹了公公不高興?看來自己從前對婆婆的判斷也不儘準確。她是傳統,但卻是三從四德、以夫為天的那種糟粕傳統。“也不用管她。他們說什麼你就一隻耳進一隻耳出……”“哪有你說的那麼容易。”蘇韻說到“容易”兩個字,終於滿肚子委屈化成了眼淚,趴到章哲肩上嗚咽起來。生孩子前,她考慮得最多的是經濟方麵的壓力,總是算一算賬,心就發虛,以為把公婆“請”動了,是了了樁大心事。真是太天真了。她還真挑不出來自己什麼刺。就因為婆婆把她不會不懂伺候人的話說在了前麵,蘇韻半分沒有坐月子女人的矜貴,小灶都沒開過,隻除了每天夜裡肚子餓時多吃兩隻紅糖水鋪蛋。這還是章哲起來做的。公公拿小棗的體重說事,挑剔名字……她不滿,當然不滿,可是她沒頂撞過一句。一是不讓章哲難做,二是不想讓以後不好相處。可現在又要對用奶瓶喂奶指手畫腳。想想外頭那冷冰冰的空氣吧,簡直讓人吸不動鼻子。章哲也頭大。是不會容易的。老頭到現在還靜坐抗議的強硬架勢呢!臉不知又要拉長幾天。他開始後悔當初聽了蘇韻的。她不知道他家的情況,不知道他爸的待人處事方式,不知道他媽的唯唯諾諾,難道自己也不知道嗎?他應該再堅持一下的……看看愁眉苦臉的蘇韻,章哲長長地歎口氣,說,“我給你把宜家以前那隻紅色的塑料餐桌找出來吧,索性給你端房間來吃?”蘇韻搖頭。這些天的同一屋簷下,蘇韻看出公公對那些繁文縟節規矩上的東西在意得很——不是還說到過族譜家宗麼——她要真“躲進小樓成一統”,公公少不得又要做文章……蘇韻不想因這些沒必要的屁大事,讓家裡的空氣再凝結得厚冰一樣。“算了,忍忍吧。”她朝嬰兒床瞅了一眼,小棗今天這一覺倒睡得可真長。他也感覺到家裡氣氛沉重吧?“咱倆真是心有靈犀啊。”章哲親了親蘇韻的側臉,更緊地摟住她肩,“不過再心有靈犀,我也不能替你做奶牛。還得要趕緊擠一點奶出來,剛才都潑了……”嘴上說著要趕緊,兩人卻都擠在沙發椅上,沒動。兩人都有筋疲力儘被抽空的感覺。“你說你爸怎麼這麼愛操心?像以前春節去你家看到的那樣,做甩手掌櫃不好嗎?”“他孫子嘛。”“還是閒的。你看我爸,忙得沒空出門。”“看你又小氣了。”章哲刮她鼻子。蘇韻想,還不是這兒委屈得!其實李茹萍和蘇衛國原先是說等蘇韻出院回了家就來的,可巧趕上收了麥子接著又要下秧,就拖下來了。李茹萍打電話來,說你爸趁這幾天多收幾車麥,一天能多掙幾百塊錢,說著,有些不好意思,為自己把錢看得比女兒重,“韻韻你不帶生氣的啊,和章哲也打個招呼。”蘇韻有時想自己的性子也是遺傳了李茹萍,恨不能四麵八方全兼顧到。李茹萍和蘇衛國來蘇州的那天,下大雨。蘇衛國拎了兩隻大紙箱。一隻裝了從周圍鄰居家買來的草雞蛋,一隻裝了殺好的幾隻鴿子、兩隻老母雞、剁好的肋排,外加一副收拾乾淨了的大腸肚肺和豬肚。“親家母在忙呢?辛苦你了。”蘇衛國把潮了的鞋脫在外麵,爽朗地和曹佑珍打著招呼,把紙箱拖進廚房,“都是一大早去菜場買好現殺的。”李茹萍也從隨身的包裡“搬”出兩大袋老紅糖,說想不起帶什麼,韻韻說你們給準備得很齊活,家裡什麼都不缺。曹佑珍衝臥室裡喊,“老章,老章,蘇韻爸媽來了!”章炳年“施施然”出來了,蘇韻覺得公公這譜擺得才離奇,自己剛剛在臥室關著門都聽見動靜和聲音,他何故開著門聽不見?兩對父母還是結婚時碰過一次麵,這才第二次。交叉打過招呼,蘇衛國和李茹萍著急去臥室看外孫,蘇韻轉身正要跟上,就聽章炳年嘴裡嘀咕著“看看把地上給搞得怕死人的。”蘇韻不知什麼怕死人,順眼一瞧,原來玄關到廚房門口的地板上留下了兩條淡淡的血印子。想是裝生肉的袋子套得不牢實,路上三個多小時的長途顛簸,破了,紙箱底部滲進了血水。蘇韻當即冷了臉,拿眼剜章哲,這樣的話給自己爸媽聽見作何想?大老遠好心好意地,拎這兩箱死沉的東西來,倒要受這樣的話!章哲趕緊拿了拖把過來,息事寧人地說爸你去看電視吧,有新聞了,我一拖就好。這邊消停,那邊曹佑珍喊住蘇韻,說你爸帶的這大腸肚肺我從沒弄過的,要不讓你爸來?蘇韻忍住氣,說媽你先放進冰箱裡吧,我爸剛到,讓他歇一歇。“放冰箱不行吧?那味道多大!我們家從沒人吃這些。”蘇韻又在婆婆那裡聽出高貴感來了。上次他們剛來碰上蘇亞洲到家裡來,婆婆說“農村地方”怎麼怎麼,這會兒又城市人上身了。怪了事了!她自己不也是從農村嫁進城的麼?就因為這,章哲說他小時候家裡的戶口本顏色都和彆的孩子不一樣。現在倒要在自己麵前裝大尾巴狼。蘇韻當真氣得一下說不出話。她站了兩分鐘,悄悄抹去已經溢出眼角的眼淚——父母難得來一回,她不願意讓他們心裡不舒暢,不願意讓他們看到公婆趾高氣昂看不上人的一麵。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