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倩倩是蘇亞洲老婆,目前在上海一家保險公司做電話銷售,聽說做得不錯。蘇亞洲從學校出來後,身體力行踐行“萬卷書千裡路”的後三個字,地圖上圈一圈也要一會兒功夫了。沈倩倩偏也是個命裡帶驛馬星的,林憶蓮那首“寧願居無定所地過一生,從一個安靜的鎮到下一個熱鬨的城”送給她正合適,跳槽速度按一年至少一次的頻率計,滬寧線上的城市都“體驗”過了。夫妻倆誌同道合,並且都自得其樂。真是應驗了那句破鍋配了窄蓋。蘇韻是非常希望蘇亞洲沈倩倩都回老家的。李茹萍一天忙得陀螺一樣,碰上小姑娘一哭一鬨,累上加煩,有時手就拍上了,又不分個地方,屁股、背脊,有時還拍到腦袋上去。蘇韻幾次回娘家,看得都不忍心,這麼小的孩子,不讓哭不讓鬨,難道要養成個小傻子嗎?“媽,你打她乾嘛呀!”蘇亞洲小的時候,李茹萍就是這一招,上手打,沒耐性,結果呢,現在什麼樣?“倩倩看見不得心疼?”“心疼她自己帶。”李茹萍累了的時候就說些類似這樣發泄情緒的氣話。氣話說過,日子依舊是在老路上打轉:繼續忙,累,上手打,忍不住吼……家裡常駐人口就她和蘇衛國,加上一老的和一小的,那沒好氣時,概率最大被殃及到的無辜對象就隻能是蘇衛國了。蘇衛國除了負責家裡三餐買汰燒,也在鄉鎮周圍做做糧食生意,一天百把塊收入,維持日常開支,要剩沒有。有時下雨天地裡活兒沒法兒乾,糧食沒法出去收,蘇衛國和鄰居鬥兩把地主,不來錢,圖個高興放鬆,也算勞逸結合。李茹萍心裡不痛快了,要罵:兒子為什麼沒出息?隨你!要吃要喝要打牌,天掉下來沒草帽大,全家就我一個人要拚命。蘇韻就不喜歡她媽那樣,一張嘴刀子似地,見不得人閒。蘇衛國大多時候打個哈哈,這女人年輕時就這德行,刀子嘴豆腐心,計較不起來。辛苦也確實辛苦,跟著自己幾十年好日子不多,就讓著點她。可再讓,沒人真是聖人,總有反彈的需要啊,你有心情不好,我就天天心情好?你累我不累?我忙的時候不也一樣腳後跟打到屁股頭?光三餐埋汰燒你試試?那是輕鬆好乾的活兒?彆的不說,就老太太那牙口,還要常常給她開個小灶呢!鹹了淡了還要被你們抱怨。這一來,家裡就熱鬨了,夾棍帶槍,你來我往,一句頂一句,李茹萍的白眼滿屋子飛,最後自己吧啦掉兩滴淚。老太太一旁唉聲歎氣,說活著有啥活頭,小的還是什麼都不懂,你們鬨你們的,我滿院子跑我的,一跑,摔了,連個去扶的人都沒,又哇哇哭鬨起來……那個亂!李茹萍的選擇可以很多,蘇韻說過很多次。要麼放過自己,彆把自己當超人;要麼和兒子媳婦攤牌,說清楚該交家用交家用。可這一代的父母最擅長什麼?一邊對外拚命奉獻一邊對內怨出內傷!最不擅長的恰恰是溝通是想辦法。鬥氣的話一甩一長串,有什麼用?不解決問題。他們還擅長“類比”。你看隔壁二林家媳婦兒丟下孩子跑了;小勇家老婆在外有相好的了,以後沒安生日子過了;後莊一戶人家的兒子賭錢欠下了百來萬,屋都沒了……彆人家的不幸成為襯托自己家還過得去的參照。隻要我家人齊活,我家沒誰讓人手指頭戳到臉上來,我們還求什麼?我們辛苦點有什麼?交不交家用有什麼說法?誰家父母為的不是兒女?就這麼著,自己給自己什麼都圓過去了。可這圓隻是表麵的、自欺欺人的圓啊……現在鎮上也都搞招商引資,陸續新建了不少工廠,沈倩倩要回去找份工作不難。大城市工作過的,電腦辦公軟件都熟,人又能說會道。那樣孩子也比當留守兒童強得多吧?靠李茹萍蘇衛國,除了扔給電視,講個故事都不會,也沒精力。要麼就是八十歲的老太太張著沒牙漏風的嘴給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蘇亞洲呢,有駕照,還是B照,換回去鎮上,吃住在家裡,房租三餐能省出來一大筆。在蘇州有什麼好?不是說沒文憑就一定不能混,沒文憑混成大鱷的人多了,但那要能力,要魄力,要運氣。蘇亞洲一份不占不算,基本的吃苦耐勞都做不到。高中畢業出來七八個年頭,換過十份工作都不止。去廠裡做操作工,嫌“規矩太多”,“一站站八小時”;去快遞公司開車,嫌車沒空調,“熱死了”;跟著姑父的裝修隊,又說姑父難相處,愛擺臉,愛指揮人……以前奶奶老說“三歲看老”,蘇韻覺得那太邪乎,但二十幾歲看老,多少差不離。這樣心浮氣躁、眼高於頂又沒腦子的蘇亞洲能成事她沒法信。要是回了老家,至少爸媽活兒忙時蘇亞洲能幫一幫,哪怕讓他們偶爾也吃上兩頓熱湯熱水的飯菜呢。老兩口誰有個頭疼腦熱,蘇亞洲也能照顧下。這好歹是種“貢獻”。蘇韻明白自己的想法“功利”,也承認確實有自私的成分在——她希望他們能多搭把手照顧到年邁的父母,這樣自己就安心些省心些——但這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就是對蘇亞洲和沈倩倩也是個更好的安排啊。夫妻要總這麼分居兩地,當真對感情沒影響?房租付兩處,水電煤付兩處……這不是過日子的過法。“到時再說吧。現在還早,說什麼都是白計劃。”蘇亞洲說。“二十六七了,還早?還沒到替自己好好規劃的時候嗎?”蘇亞洲說了句“嗯”,端杯子喝酒,蘇衛國也喝,然後吃著菜,都不說話。蘇韻倒覺得自己掃了他們興。章哲幫著收拾碗筷進廚房時悄悄講她,“你不操心,他也活得好好的。你一天把他訓得和孫子一樣,也不起什麼作用,還招人煩。你爸難得來一次,你彆讓他心裡不舒服,誰願意自己兒子被人數落?”蘇韻知道蘇衛國心裡也失望。從心甘情願預備好交超生罰款的那一刻起,蘇衛國對這個兒子就是有期待的。偏蘇亞洲從小就不省心,學習的路走不通也罷,樣樣壞事都不離他,小的時候不上課去遊戲廳、康樂球廳一玩一天,和同學結伴離家出走,打架鬥毆,也不是慣出來的,李茹萍打起來狠著呢。可“不打不成器”不假,打了也沒成器。都說社會是個更大的學堂、更大的熔爐,結果熔這麼多年,半點長進沒有,還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沒個定性,總出幺蛾子來讓人心煩。所以蘇韻急啊。為蘇亞洲急,為一歲多的侄女急,為爸媽急!“你又不是救世主。”章哲說。蘇韻想,缺錢的時候不就把我當救世主了?但這話又不好和章哲多說。看,不是又到了被當救世主的時候了嗎?蘇韻眼睛盯著手機,不知自己臉色表情都已經變過幾茬兒了。“Mica,你要還有事就不用再回辦公室了,我看你上午的郵件都交代得很清楚完整了。”韋先生看出她心不在焉。蘇韻想想確實回辦公室也沒什麼事了,難得韋先生送個人情,“謝謝。就是電腦沒關。”朱翎說我給你關,順手。蘇韻說屏保密碼是辦公室傳真號。正式休假的日子就從這個飯飽湯飽的中午開始了。整整六個月。按法規,隻有四個月不到,多出的兩個月算公司福利。這也是蘇韻他們這間十來個人的小辦公室,一直沒人辭職的原因。大學畢業到如今工作六年,她還從沒休過這麼久的假。蘇韻像握了筆小財富在手裡,走起路來腳步不由自主地輕快,很想立刻到家用紙筆把規劃好好列一列。為怕坐月子時無聊,她從京東買了六本書,前天已經送到家了。法語要用這段時間重新撿起來,這回撿起來就不能再丟下了。語言這東西,一丟再撿隻能重頭來過,尤其日常不大用的二外。儘快恢複身材,這是重中之重,但想必不會多難,到目前為止重了25斤,加上有從前鍛煉的底子在……蘇韻邊走邊想,有些雀躍,挨個掰出三根指頭,卻一下也想不出更多。腦子一停,蘇亞洲的短信往外蹦,她忍住回複的衝動,她不信沒這兩千塊他活不下去。真活不下去早點認清自己,早點收拾東西回去,彆老把自己當沒斷奶的孩子,我也不是你親……蘇韻硬生生掐斷了腦子裡那最後一個字。那是對李茹萍不敬。念曹操,曹操就到了。蘇亞洲沒等到回複,改打電話過來了。大概真急。“蘇韻,借我兩千塊急用下。”“你怎麼知道我身上隨時有兩千塊?”蘇韻沒好氣。平時她有兩張卡,一張工資卡,每月的結餘及時轉存,滿到一定整數額就還給阿姨。另一張用來存一些公司節日福利以及報銷款項,這就完全拿來私用:回娘家有時給蘇衛國留些。李茹萍管得寬,碰到細頭細腦算起來,難免口角,家裡又弄得雞飛狗跳。給老太太塞上兩百三百,讓她買喜歡的點心吃,其實牙都掉沒了,整天門都不大出的,還買什麼,但老太太高興,逢人說孫女孝順。蘇韻倒難為情,覺得辱沒了“孝順”兩字。大頭還是蘇亞洲。碰上他手不“湊巧”,開了口的,都從這張卡上出。這些年,她貼進蘇亞洲那無底洞裡的錢算一算不是小數目。所以蘇韻覺得問題根本不出在她小氣上。她真心想過要幫襯他,真心盼他好的。然而,這麼多年,她夠了疲了,她不再對他抱有希望——如果一個人六年都沒長進,隻能說這是扶不起的阿鬥了。還說什麼希望呢?就連父母的生病治療包括老了以後的贍養,她都想過將全部由自己和章哲承擔,把蘇亞洲排除在外了。“人家幫我介紹了份工作,邁瑞電子公司,你在網上查得到,挺大的。給一個台灣人開車。”“修理廠不乾了?”上次剛信誓旦旦說要去修理廠好好學點技術,前景設想得很美麗。看來夭折了。“不是我不想乾。帶我的師傅根本不肯教,這麼久還老讓傳傳接接打下手,要麼叫去洗車擦車。”可不,全是彆人的問題。洗車擦車可是大才小用了呢。蘇韻心裡哼,沒說出口。“挺大的公司招人不需麵試嗎?怎麼會靠介紹?要介紹費的你趁早彆去,現在黑中介多得很。”蘇韻還是怕他上當受騙。“我已經去麵試過了。公司很正規的,交三金,平時加班也有補助。”當初去修理廠可也是天花亂墜過,千好萬好……“那你要兩千塊錢乾什麼?”“給台灣人。”蘇韻被繞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