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半電話(1 / 1)

床頭的電話叮鈴鈴響起時,蘇韻剛入睡沒多久。她肚子已經八個月大,坐著胸口被頂得喘不過氣,躺下又恥骨痛,頗坐臥難安。還有一點:尿頻。睡覺前強迫症一樣,去馬桶坐半天等兩滴尿也是好的,恨不得把膀胱排儘。夜裡卻還是醒。再想睡著,得看運氣。眼下這電話來得太不是時候,氣得七葷八素剛睡著沒多會兒,且又深更半夜,驚得蘇韻心撲通撲通直朝著喉嚨口蹦。知道家裡座機的人不多,不是公婆,就是自己爸媽。或者她親弟蘇亞洲,打不通蘇韻手機時他也撥過家裡這電話。“喂?”蘇韻蹙眉拿起話筒,問得小心翼翼,好像電話內容好壞全關係在她的語氣輕重上。章哲已經醒了,擰亮了他那側的台燈,睡眼朦朧地支著胳膊半抬起身子。“是不是亞洲被抓起來了?”是蘇韻她爸蘇衛國,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抓起來?我不知道。誰說的?”蘇韻也吃了一驚,但聽她爸這口氣又像不確定。見蘇韻開腔說家鄉話,本來側了耳聽的章哲重新躺了下去。人都是更緊張自己的親爹親媽,蘇韻瞄了他一眼,想。“周寶軍找我說的。”周寶軍是蘇亞洲從小穿開襠褲一起長大,說起來除了老婆不能共用彆的啥都能共用的好哥們兒。“說了為什麼事沒?”“和人有哪裡的經濟糾紛。電話一直打不通,都是無人接聽。”蘇衛國語氣少有的焦灼。蘇韻反而鬆了一口氣。蘇亞洲能跟人有什麼經濟糾紛?他一汽車修理店的初級工,口袋裡錢超過四位數的時候都少,“經濟糾紛”在他身上都嫌太高級了。最初的發懵和驚嚇過去,人平靜了一點,才感到寶寶在肚子裡正翻江倒海地踢。蘇韻深吐出兩口氣,手打圈摩挲著當安撫腹中的寶寶,心裡卻又冒起汩汩的氣泡兒,跟冰箱裡拿出來剛打開的碳酸飲料似的。她真不知她爸半夜打這個電話給她的意義在哪裡。如果他打不通,蘇韻也不會打得通;如果確實被抓起來了,蘇韻也沒那個本事和人脈半夜去撈他出來。拿起電話前她爸就一點沒考慮過她是剩個把多月就要生產的孕婦?誰都拿她當主心骨。她當不來!她也不想當!“沒聽他說起過。我也不知道。”蘇韻生硬地回。蘇衛國沉默了半晌,蘇韻就在這沉默的當兒聽到了李茹萍詢問似地一聲輕“啊”,她眼前馬上浮現出他倆圍攏著電話,一臉焦灼的樣子來。可憐天下父母心。想必也是六神無主沒了辦法才這時候撥給自己的吧?一想,心又軟了,轉頭安慰起他們來,“一會兒我打了試試,通了再和你說。你和我媽趕緊去睡吧,不會有大事的。”“好。”電話就掛了。章哲背對著她,雙臂抱胸,屈著膝,咕噥問什麼事。“我爸。問蘇亞洲。沒事。”蘇韻雲淡風輕。章哲便撳(qìn)滅了台燈。一切重新沉浸回黑暗中。蘇韻睜著眼睛,想章哲這會兒肯定也在心裡抱怨這“沒事”的半夜驚魂,但他沒說什麼。章哲這點特彆好,沉得住氣,從不因她家的事抱怨在她頭上。自己就不行,得點理不肯饒人,至少嘴上不肯。昨晚就是。吃過晚飯,她催章哲又打了個電話給公婆,之後,就和他鬨騰了起來。她真是狠狠說了好幾句不悅人耳的話的,一直到睡覺都沒搭理章哲。章哲的鼾聲重新響了起來。蘇韻翻轉了身,把電話線拔了。接口線滑下去,在地板上砸出一聲輕輕地“嗒”,“嗒”得她又有了尿意。趁著上廁所,拿手機撥了兩遍蘇亞洲電話,無法接通——就說她不會比蘇衛國高明!再回到床上,重新開始新一輪的輾轉反側。笨熊貓一樣,搬著滾圓的肚子,一下背朝章哲,一下麵朝他,心裡一遍遍數羊,從一點到一百,又從一百倒回來……到底多了心思,羊都數漏好幾回。什麼情況下無法接通?沒信號的時候?什麼地方會沒信號?……不會真抓進看守所了吧?蘇韻一陣一陣地心悸,胸口也一陣一陣地起伏。心裡把蘇亞洲又痛罵了一百回,罵出了自己的眼淚……新的一天,照例是從烤吐司的焦香味飄進房間,雞蛋在油鍋裡滋滋作響開始的。蘇韻覺得眼皮沉,掙紮半天才睜開雙眼。窗簾還沒拉開,房間裡光線很暗,她隻感到無比疲乏,像長途跋涉過一樣。拉過搭在肚皮上的毛巾被蓋到臉上——真不想醒,真不想麵對新的一天。章哲卻已經走進來,“嘴和鼻子一起捂住不悶啊,你個傻蛋。”說著把毛巾被從蘇韻臉上扯開,這一扯,驚起來,“怎麼拉?眼睛水泡兒金魚一樣?哭啦?”蘇韻不吭氣,想起昨夜後來自己躺黑暗裡是悄悄哭了好一會兒的。開始是蘇亞洲的破事兒,又擔心,跟著心疼父母,後來想到章哲和公婆那通電話,再最後章哲的打鼾聲都讓她聽得要哭……煩,哪哪兒都煩。她把毛巾被重新蓋到臉上,不理睬章哲。“好了,孕婦不能生氣,對寶寶不好。”章哲趴下來親蘇韻額頭,蘇韻很笨拙地一翻,給個後腦勺。章哲駕輕就熟,嘴唇落到她耳廓,“乖。我要去上班了。對了,昨晚你爸電話沒事吧?”“沒事。”她甕聲甕氣地答。“有事要和我說。”“說了你就負責解決嗎?你自己爸媽你搞得定嗎?”蘇韻轉過來,氣恨恨地瞪章哲。“搞……不定。我真得走了,早上有周會。晚上等我接你。你再睡一會兒。”章哲往外走,蘇韻臉重新埋進毛巾被裡,不響。聽到章哲鎖門的聲音,她呼出一口氣,把電話從床頭櫃上夠過來。一撥蘇亞洲的號碼,這回竟是通的,蘇韻撥電話時提著的心就落下去了大半。等到第二聲嘟聲響起,她已經想好了要把夜半驚魂的賬給他一起算了——非罵你個狗血淋頭不可。“你人在哪兒呢?”蘇亞洲一喂,她就冷冰冰地問。“家裡。”“家裡?哪個家裡?”“蘇州。”蘇韻想那也叫家,狗窩一樣。“那爸怎麼夜裡打電話來,說你被抓去派出所了?你現在是被放出來了?”“沒有。寶軍去年借我的錢,一直沒還,我不好意思開口要,發個短信和他說因為經濟糾紛惹了麻煩,想他能主動把錢還給我的。”蘇韻心裡直罵蘇亞洲豬腦子,又是這樣的屁事。早說了是狐朋狗友,還非裝得親兄弟一樣。親兄弟會拖這麼久不還你錢嗎?親兄弟間要撒這種荒唐無比的謊嗎?再說到借錢,蘇韻更一肚子氣。一個不是啃爹媽,就是朝自己伸手的人,倒有錢借給朋友,這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是什麼?“奏效了?還你了?”蘇韻明知故問,隻差冷笑。蘇亞洲聲音蔫噠噠地,“沒。”廢話。還了才奇怪。那周寶軍,肩膀總端不正,看人偷窺似地,眼神非先往下埋,然後再斜瞟上去。蘇韻一看就厭,說相由心生,這人心眼兒未必正;蘇亞洲倒義正言辭搬出人不可貌相來了,“我們從小玩到大的。”意思我們什麼交情,我還能不知道周寶軍什麼樣人?是什麼人呢?!現在看明白了?也不能說全沒良心,看,也知道替你急呢,收到短信也曉得跑去告訴你蘇亞洲的老子給你想轍呢!“我真的不懂你怎麼有這麼多狗屁倒灶的事。你就不能沉下心好好在修理廠學點技術?一天光顧活得熱鬨,全是假熱鬨,全是隻會給自己找麻煩的熱鬨!”蘇韻連著倒豆子,又急,氣都快喘不上了,還沒忘再嚷嚷一句,“以後這種破事彆來煩我。”“我什麼時候煩你了?”蘇韻原打算說完掛電話的,聽了這話噎住了。他還委屈上了!倒好意思委屈!她真想再好好削他一頓,到頭隻給得出了一聲哼。“你自己打電話回去給爸吧。”蘇韻重重地按了掛斷。於蘇亞洲,那是個無關緊要不傷人傷己的“謊”,但怎麼七繞八轉變成一個深夜驚魂電話“連接”到她這裡來的?並且蘇韻知道,這事兒沒完。蘇亞洲不到口袋裡掏不出錢,是不會想到找朋友要回欠款的,而隻要當“錢”這個字從蘇亞洲嘴裡出來,那就會“滾滾長江東入海”,最後集中到她蘇韻這裡來。想到接後那句“浪花千裡育英雄”,蘇韻“噗”一聲,把額前的劉海兒吹起來老高,狗熊還差不多。餐桌上盤子裡兩片烤吐司的脆麵軟了,煎雞蛋也已冷透,流出的蛋黃半凝固在盤子邊緣,蘇韻看了一眼,胃口全無,歎口氣,喝了兩口溫水,起身去了次臥。嬰兒床放在裡麵,已經掛了些叮叮當當的小玩意兒在上麵。床是過完年就買回來的,現在做父母的都謹小慎微,買的時候要挑牌子貨,買回來還不放心,熱水擦過通風透氣照太陽,一樣不肯馬虎。隨著肚子越來越大,蘇韻母愛泛濫症狀逐漸顯露,去次臥看看摸摸成了每天上班前的小習慣。正是五月,碰上天氣晴朗的日子,陽光透過窗戶打在小床的木欄杆上,蘇韻總不自覺伸出手去觸那光影。一伸,手臂正好帶動起掛在上麵的玩具鈴鐺,音樂便流淌出來,音質談不上,但旋律讓人自動和胖娃娃聯係到一處去,她就想象著孩子躺在裡麵手舞足蹈的畫麵,心情像微風掠過湖麵。衣衫鞋襪趁打折陸續買了些,不知男孩女孩,一律挑了鵝黃和天藍,柔柔嫩嫩地,抓起哪樣都愛不釋手。這些小東西真有“鎮定安神”的效果,隻看著,心裡的蕪雜紛亂便紛紛跑光,人就跟著柔軟起來。章哲有個周末早上看見扶腰站在床欄邊微笑的蘇韻,發現新大陸一樣,“聖母瑪利亞……彆動彆動,讓我畫下來!”那回畫完章哲不滿意,說久不拿筆,技藝生疏;蘇韻卻愛極了,粗粗幾筆,自己的笑容儼然生出了光澤。倒說要抽空出去配個框鑲一下的,可一直沒理會到。正神遊,手機“叮”一聲,抓過來看,同事趙約翰問能不能等下幫忙打一下發票,說他剛交了一千塊手機費。蘇韻發了個“ok”,匆匆換衣服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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