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跑下平緩的坡道,洛陽百坊已在山下清晰可見。宋渺的手一鬆,趙小弦汗如水瀉,滿眼金星,從馬背上滾下來,馬身一矮,他摔在柔軟的草坡上。宋渺鐵青著臉翻下馬,落在趙小弦身邊。任何人經曆了剛剛那一場戰事,臉色都不會很好看。隻是趙小弦的臉色比他更難看。“隻要我們繼續走,就絕對不會被山上的追兵追上。”宋渺點了點頭,拂去粘在趙小弦臉上的一點亂發。“可是。”趙小弦生念全無,“隻要我們一下山,就又會被城裡的士兵拿下。”宋渺點了點頭,清吟劍斜插入地。“我想,以景軒王恨我的程度,他肯定會讓全城戒嚴。今天的洛陽,恐怕一隻老鼠也跑不出去。”宋渺點了點頭,這一點他也想到了。“你知道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藏身嗎?”宋渺很難得地搖了一下頭。“……可惡。”在這種山窮水儘的情況下,趙小弦竟然萌生出了一絲想笑的欲望。宋渺萬分擔憂地望著他。春山滿花般的笑意在他嘴角邊綻開:“就到此為止吧。”宋渺突然想到,八年前那個人,也是像這樣無力地躺在地上,對他露出天地同悲的笑容。“你儘力了,你也不欠我什麼。”趙小弦用儘力氣拍了拍宋渺的肩膀,口氣成熟道,“他們抓到我,就不會在乎你的去向了。你逃出洛陽吧。大不了亡命江湖,反正你本來就是江湖人嘛,也沒有什麼損失。”宋渺一愣。明明昨天還是因為意中人離開就鬨著要出家的意氣少年。今天已經如此懂事了。“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救你?”宋渺語氣淡淡,卻是下了很大決心。就算要走,他也要告訴趙小弦所有的事情,他的父親的事,以及他父親那句未能送到的遺言。他救他不隻是為了趙小弦,亦是為了當年的承諾。“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要來救我。”宋渺露出又驚訝又欣慰的表情:“你知道?”這等經年秘事,他是怎麼知道的?山風漾漾,有一點融化他的心。“我當然知道啦!”趙小弦從地上坐起來,雙眼熠熠發光,“闖進太後娘娘的宮殿,把一個善良的平民救出來,是一件多麼威風而且正確的事情啊!宋渺,你真的好會做人,難怪你會名揚天下……你的臉乾嘛變成這樣?難道你剛剛被人捅刀終於發作了嗎?”“走吧。”宋渺為剛剛那一瞬間的感動感到很後悔。“為什麼?不是說各走各的了嗎?”宋渺回眸,眼中殺意激寒得趙小弦忍不住顫栗了一下。“到了大街上,再騎馬的話就有些引人注意了。”趙小弦戀戀不舍道,這匹白馬是一匹難得的性格溫馴的家養良駒,剛才趙小弦對它的鬃毛又拉又拽,它竟然沒有生氣,“多謝相救,你回家吧。”緝捕兩人的旨意傳得飛快,他們下山的時候,已經看到浣河邊有幾名軍衛抓住一個洗衣服的老嫗問話。宋渺原打算帶著趙小弦躲進鏡月寺,鏡月寺地辟罕疾,而且山山相連,不用跨越布滿衛兵的危險的街道,這是最快的方法。但是這個方法一說出來就被趙小弦否決了:“忘了告訴你,那座寺的監寺法師是王爺的二哥。”宋渺臉上的表情變了變:“那就先躲到我的宅子裡。”趙小弦忍無可忍:“你瘋了?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堂堂宋大俠來劫人,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宅子在哪裡,你怎麼不直接去投大牢?”更重要的是,宋渺忘了他的家宅裡還有羽姬,趙小弦可沒有呢。萬一回去牽連到羽姬可怎麼辦?趙小弦掐著手沉吟片刻,道:“沒辦法了,隻好回去求他了。”“回去?”宋渺心有疑慮。趙小弦頷首道:“沒錯,回太平巷。”趙小弦長在洛陽,對城內街道巷坊十分熟悉,兩個人像偷食的耗子,在房屋間隙,水道溝渠之間穿行,外麵巡邏隊搜人得聲勢浩大,就像是在給兩人示警似的。宋渺走著走著,忽然眉頭一彎,腳下流過來一條汙河,撲通咕嚕冒泡的黑水,隱隱可見其上漂浮著家禽的羽毛,和發爛的腐皮。趙小弦笑道:“這些毛兒是從城裡最大的炸食鋪裡流出來的,生意可好了。他們總說我們太平巷是個下流地兒,我看他們身上也沒多乾淨。”宋渺心中五味雜陳,動了動嘴唇。趙小弦被他的眼神看的發麻,正要開口說話,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糟了!”一隊四人小隊的步兵,四支綽槍指向他們的胸口:“何人?”大白天明路不走走暗路,行跡也太可疑了。藏在宋渺背後的清吟躍躍欲動。趙小弦按住宋渺的手,走上前道:“四位官爺,我們是,是準備去張記……這不,我們兄弟倆圖個清靜,不想去擠那人山,就打算偷偷從後廚溜進去。哎呀,各位官爺,我們以後再也不敢貪圖方便了,官爺海納百川,不要計較我們哥倆的過錯啊。”趙小弦放出一個可以迷死女孩子的媚笑,但是站在他麵前的是四個大男人。宋渺很意外地看著趙小弦竟然對彆人點頭哈腰,要知道,若不是趙小弦大放厥詞得罪徐敬,他們還不足以落到這步境地呢。但是這四名衛兵卻一點也沒有榮幸至極的意識,反而更覺奇怪,眼前兩人,自稱兄弟,可是神貌鳳采卻大相徑庭。更可疑的是站在哥哥前麵的“弟弟”,滿臉蒼白,仿佛大病未愈,這樣的人不在家裡好好休息,還要跑去張記買炸食?而且,城中正在緝捕的犯人,正好是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正好是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少年。衛兵眉頭皺緊,此時,一聲大喝從身後傳來,打斷了他們的問迅:“喂!”一名紅色綢杉,褐色胡須的中年男子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站住!”衛兵手上綽槍紛紛掉轉了個方向指向那人。“慢來!”中年大叔平舉雙手,小心翼翼地從槍尖下走過去,走到趙小弦身邊。“你是何人?”大叔一把抓起趙小弦揉進懷裡:“你這個小兔崽子,大夫都說了,你身體虛弱不得吃火食!嘿,給幾位大人見笑了,這是我家外甥,他這些天病了,又嘴饞,家裡不給吃。我今天一回家看到他不在房裡,就知道他又偷偷跑出去買零嘴了。果然不錯,讓我在這裡逮到他!”趙小弦傻眼地看著他。大叔沒放過宋渺,回身給他一顆暴栗:“你這個做哥哥的,沒有個做哥哥的樣子,弟弟要跑出來,你不攔著,反而跟他一起出來!”“行了行了,”衛兵收起警惕,放下綽槍,不耐煩道,“要吵回家吵!”“是是是。”大叔揪著趙小弦的耳朵忙不迭道。那四名衛兵的步聲越來越遠以後,溝道裡生出尷尬的安靜。趙小弦從大叔的懷裡閃出來,咳聲道:“咳,大叔,我們可曾見過?”大叔收起表情,眼神一肅,掠過趙小弦,向宋渺長長一輯:“宋大俠,晚生早就認出你來了。”宋渺略略點頭:“多謝,解圍。”大叔淚水盈眶道:“晚生有幸幫得宋大俠,死也無憾了!”趙小弦喜出望外:“宋渺,你曾於此人有恩?”大叔回道:“沒有。但是,晚生仰慕宋大俠已久。晚上乃是一個寫傳的先生,如果沒有猜錯,宋大俠此時正在經曆一場劫難。但是宋大俠貴人天相,一定能夠化解的!”大叔說著說著,不知什麼時候扒上了宋渺的手臂:“我隻有一事相求,請宋大俠讓我跟隨左右。晚生一定將宋大俠此事發揚光大,一定使您名揚天下!”宋渺聽到“名揚天下”四個字的時候眯了眯眼睛。紅衫大叔被宋渺眼中突然迸射的殺意刺得放開了手臂。趙小弦挑著眉毛道:“你知不知道我們在躲誰?”大叔無畏無懼:“能在城內調動這麼多兵力的,莫非三公九卿,太後王子。但是,宋大俠才是民心所向啊!”趙小弦瞥瞥宋渺:“這……”宋渺點了點頭,認可道:“好吧。”“什麼?”趙小弦捂著本來就很脆弱的心臟,快要嚇死了,“宋渺,我們現在逃命,還要帶一個說書的逃?”大叔更正道:“公子,晚生是寫傳的。”宋渺伸手“請”道:“便請,壯士,帶路,吧。”大叔滿麵生光,得意地站到前頭,單腿大開剛要邁出一步,便感到頸子一痛,然後就是無可挽回的黑暗。趙小弦呆呆地看著在宋渺的手刀下緩緩倒地的青年。他忘了宋渺還有一個原則,那就是,能動手解決的事,就決不要費力氣動口。“走吧。”宋渺拍掉粘在手上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