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弦第二次去出家,被轟出寺外。趙小弦第三次去出家,被幾名壯漢和尚七手八腳抬出寺外。趙小弦第四次去出家,被掃地僧連通報也不通報,連進也不讓他跨進一步。……直到這一次。守門的和尚走進禪室,道:“師兄,那位趙公子又來了。”不平跪坐團上,槌敲木魚,頭也不抬便道:“哦,又來。好吧,那你就讓他待在懺室裡,晾他個五六七八九個時辰吧。”半個時辰過去,守門小僧再次進入禪室,這一次,他的臉色稍顯慌急:“師兄,趙公子他……”不平翻動一頁經書:“不是讓他等著嗎?”和尚扭扭捏捏道:“趙公子他在懺室裡……”不平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在懺室裡做了什麼!”見到監寺師兄飛步而來,聚在懺室外指指點點的一眾和尚紛紛四散,臨走前還不忘落下一句預言:“趙公子完蛋了!”不平站在懺室裡,麵對牆壁,眼神呆滯。他不是沒有看到趙小弦,也不是沒有看到地上淩亂的紙筆。而是比起這些,還有令他更為注意的東西。趙小弦看他專注地盯著牆上壁畫,湊到他耳邊,笑道:“不平師父,這副地藏菩薩圖,你看我畫得如何?是否傳神?”“貧僧怎麼知道傳不傳神?”不平深深吸入一口氣,自出家以來第一次,胸中升起騰騰殺氣,“你自己下去找他看看不就知道畫得像不像了嗎?”“這是貧僧當年悟禪的地方。”不平深情地環望懺室,眼中淚光瑩瑩,仿佛又重回當年光景,“師父告訴我,我的俗生動蕩難平,於是賜我法名不平。”不平慢慢把目光從牆上移到趙小弦身上:“你為何要褻瀆此地?”趙小弦無視不平頭頂漸漸雲集的陰雲,笑道:“師父你日理萬機,無暇來見我。我等你等得無聊,又覺得這間小房實在無趣,就畫了菩薩來陪我。”說完,趙小弦又提筆指了指另一麵白牆,道:“這麵,我打算畫文殊。”不平奪過趙小弦手中的筆,深歎一聲,道:“我錯了。”趙小弦神色得意道:“師父何錯之有?”不平喪氣道:“趙公子放心,貧僧一定竭儘全力,為公子尋求破解之道。”他在徹悟佛教經典的時候也沒有感到這麼頭疼欲裂過。忽然,不平的腦子閃過了一個人的名字。如果是那個人的話,說不定會有辦法化解。趙小弦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來拜寺了。但不平卻是第一次如此殷勤迎接趙小弦。趙小弦故作驚嚇道:“師父你今天這麼快出來見我,很嚇人哦。”不平依舊掛著那副不慍不怒,雲淡風輕的表情:“趙施主請入室詳談吧。”懺室的牆上還留著趙小弦的墨寶。趙小弦很滿意。可當趙小弦看清懺室裡坐著的人後,語氣便有些不善:“他怎麼在這裡?”不平解釋道:“宋施主是貧僧請來的。”趙小弦長眉一挑,語調也高了八分:“你請他來?為什麼?”不平道:“既然趙公子是因為宋施主才看不開的,那麼宋施主就是趙公子的化解之道。”趙小弦拍著不平的肩:“師父,你是不是對我們有什麼誤會?我看不開,是因為羽姬不是因為他!”不平道:“天底下這麼多人,公子中意的姑娘卻偏偏喜歡這個人,難道不是緣分嗎?”“我和他有個破緣分!”趙小弦冷嗤一聲,道:“既然這就是師父說的解脫之人,那我還是不要解脫了吧!”懺室一時陷入了尷尬的氣氛。這時被不平請來當雕塑擺的宋渺忽然開口,同時嚇了兩人一跳:“彆走。”正常人與一個這麼討厭自己的人共處一室,也會渾身難受得不行吧。可宋渺卻讓趙小弦彆走。趙小弦笑道:“你讓我彆走我就彆走?我聽說宋大俠你自打入京就邀帖不斷,本公子今日就讓你嘗嘗被人拒絕的滋味。”“慢著。”不平道,“大家為何不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一談?”“心平氣和!”趙小弦道,“他搶了我家樂姬,卻還好好地坐在這裡,我這還不夠心平氣和嗎?”這通氣話隻能作發泄隻用,實際上,趙小弦嚇唬嚇唬那幫紈絝無賴還行,真打實鬥起來連隻雞也傷不了。可聽在宋渺耳裡,卻很是新鮮。宋渺已一眼看出趙小弦不是習武之人。就算是武林所謂豪強也不敢對宋渺輕言挑戰。趙小弦卻說得大言不慚,而且鄭重其事。不平看了一眼趙小弦:“聽說趙施主頗好風雅,對曲樂有一番研究,我寺中也有善琴的客人,不如請來助興?”趙小弦托腮無趣道:“不平師父,你也不想想我是乾什麼的,世間這些凡音俗曲,我早就聽膩了,要聽,我還不如回家聽。”不平道:“哦,要是宋大俠彈的曲,公子也不聽嗎?”趙小弦愣住。這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啊。他隻聽說過宋渺的劍法如何精妙,卻從不知道宋渺的琴藝是否也同樣無雙。不過,趙小弦想,就算不用人說,宋渺一定是善琴的高手。趙小弦固執地覺得,不然,他如何獲得愛琴的羽姬的青睞?趙小弦一直不明白羽姬棄他而去的原因,現在終於想通了。一定是因為,羽姬某天無意中聽到了宋渺的琴聲,然後涕淚俱下,感動得要跟他走吧。不然,還有什麼原因能使名動京城的琴姬拋卻榮華嗎?想到此處,趙小弦竟有絲絲妒意。宋渺究竟怎樣善琴,才能壓過他趙小弦?不平從桌下翻出一把破舊古琴,歎道:“可惜本寺的琴經久不用,有些舊了,弦也接不上了。”趙小弦搶過琴,落在膝上:“這有何難?”話完,斷弦已經續上,他撫琴試音,錚錚琴音直叩人心。這把經年古琴在他指下重新煥發出驚豔的生命。“磕”的一聲,琴已送到宋渺麵前。宋渺點了一下頭,以示謝意,雙手撫上琴弦:“在下,獻醜。”趙小弦的心驀地一懸,整個人就像被吊上了高空。這一段開曲琴音不同凡響,趙小弦勉強能聽出來這是名曲《風入鬆中》,不可思議地盯著宋渺。十指,七弦,似有力量源源不斷,彙集成泉,穿過懺室另外兩人的胸間。趙小弦隻覺胸中一痛,快要受不了了,從蒲團上一戰而起,一股血氣也隨之湧起,有衝破頭顱之勢。不平強行拉他坐下:“趙公子,可不能無禮。”漸入高潮,趙小弦臉上的血色慢慢地消失了,一張臉慘白如鬼。他的眼睛大而迷惑地張著,仿佛琴聲已經洞穿了他的身體。奏到尾音,趙小弦全身綿軟無力,已是一副任人擺布的狀態了。宋渺奏的這首琴曲並不長,趙小弦卻覺得琴曲長到快要度過他的一生。他之前隻不過是看破紅塵,現在連活都不想活了。趙小弦評音鑒聲多年,經驗老到,不管是優是劣,趙小弦張嘴便能滔滔不絕。可是現在,趙小弦張大嘴巴,也沒有半個字蹦出來。他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來。隻好用一句最普通單也是最準確的話,評價道:“太,太難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