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的夜市上,徐婉向華哥打聽他術後療養的出資人。“你是說未來特彆行動部?”華哥回答道。短短的一句話,對於林美美來說隻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的欣喜,阿峰和光明就沒有那麼淡定了。他們加入行動部的時間比較晚,經手過的任務也不過保護林美美這一個,在他們看來,這個部門幾乎低調到了快要不存在的地步,知情者最多也隻會稱之為“特彆部門”,可不是隨便一個烤串攤老板都能不假思索叫出全稱的。可是由於年齡原因,華哥確實對當年的事記憶猶新。那時他接受慈善機構的捐助進行手術,手術的地點卻是一家虛假廣告滿天飛的私立醫院。第一次手術過後,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經過“專家會診”之後迫不得已又上了許多次的手術台。一直到慈善機構被警方查沒,未來特彆行動部的人將他送往療養院,他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那許多次所謂的“手術”都給他帶來了什麼影響。“我得的病是垂體瘤,他們就拿我的腦子做實驗。”華哥傻憨傻憨地露著十八顆牙齒衝楊柯笑,會議室裡的椅子對他來說太迷你了,就跟尋常成年人窩著腿坐幼兒園的小板凳差不多,十分滑稽。“那會兒身體垮了,腦子反倒越來越清醒,到現在都還覺得,我這初中學曆腦子也比你們文化人差不到哪去嘛。你要不信,我們大家就把能想起來的事兒仔細說說?”楊柯倚靠在門邊的牆上,冷靜自若地擺擺手拒絕了。如果仔細看的話,他的手指微顫額角冒汗,胳膊剛放下便不經意地壓在了胃部,“拿腦子做實驗”的描述再一次成功激起了他的嘔吐欲望。十二年前,這批孩子小的三四歲,年紀最大如華哥也才十六,除了年齡範圍不匹配,他們被慈善機構挑選出來的方式與“造神計劃”極其相像——他們都在某些方麵存在缺陷。比如說華哥因為垂體瘤瘋狂長個子,徐婉是個說話急死人的結巴,路嘉患有嚴重的社交恐懼症,如今時過境遷,華哥成了個腦子很好使的“傻大個”,徐婉結巴依舊而性格開朗連自卑都自卑得大大方方,路嘉又是目前行動部唯一的技術人員,且技術精湛得令公安係統內諸多同行都甘拜下風。但無論怎麼說,他們沒能徹底擺脫曾經的缺陷成為“神”,不像擁有“危機預警機製”的林美美和擅長“無邏輯推理”的明晚晨,他們不過是在同類人群中顯得更出眾一點,而這種出眾完全可以憑借自身努力獲得。楊柯揣度了一會兒,認為這也許就解釋了為何行動部的檔案七零八落,總部空空蕩蕩,這些“預備役”無論是檔案還是本人都依然完好如初。對於操縱這一切的家夥來說,殘次品和普通人,沒有價值,也毫無威脅。楊柯潛意識覺得自己對此應當冷笑一聲以示嘲諷,而到了具體執行的時候,嘴角連勾都沒能勾起來,麵部表情差點失去控製。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轉身匆匆地走了。這一走跟級部主任甩手不乾的效果差不多,會議室裡“轟”地一聲,差點把屋頂掀翻跟樓上的那間“黑匣子劇場”打通成loft。“孫姐,”林美美抓狂地晃蕩了一把滿頭的霧水,“咱們到底要找啥?怎麼找啊這麼多材料?”“問我乾什麼?”孫逸塵事不關己地倒騰自己的茶具,“本人隸屬執行組,算外勤人員,不乾辦公室文員的活。等領導回來發話唄。”正如孫逸塵所說,領導果然在十來分鐘後就腳下生風地拐回來了。楊柯換了一套乾淨衣服,發梢滴滴答答墜著水珠,站定前先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幕。那隻被水泡過又頑強活過來的手機在他掌心轉了兩圈,屏幕上一串血紅的數字頻頻閃動。他直奔主題:“這一周以來的兒童失蹤案想必大家已經基本了解了,目前我們要做的,就是從這些工作日誌裡挖掘可能會被用作犯罪活動的場所。我知道這看上去像大海撈針,所以特彆向有關部門申請了一項權限,將澤城市範圍內與此案相關的所有調查進展與細節線索彙總到我們這裡來,與我們手裡的工作日誌進行比對分析。”祥龍礦泉水廠之所以能這麼快進入他們的視野,正是實時線索與工作日誌相結合走出的捷徑。這一次成功實例打開了楊柯的思路:如果能想辦法獲得相應的“坐標”,是否就無需在廣度上焦頭爛額地尋找,直接從深度上“下潛”就足夠了呢?而現在距離明晚晨所定下的死線隻剩下不到二十三小時了,他縱然可以繼續嘗試其他的調查途徑,像從前或者未來一樣衝在前線,隻是一旦走錯了路又無法兼顧其他方向,所浪費的時間和受害者的生命都無以衡量。風暴席卷之處固然有憤風驚浪,風暴眼裡的風和日麗才愈加暗潮洶湧。在方才他給自己創造的十幾分鐘獨處時間裡,楊柯無比明晰地確認一件事,那就是他必須要把被敵人輕視的這些普通少年,打造成可以反撲向敵人的暗潮。楊柯稍微定了定神,努力令自己找到過去未來從未實踐過的領導者感覺,開始向眾人安排任務。“不需要你們做多麼技術含量的工作,按照我提出的要求,你們來自行分工。先出幾個與人溝通無障礙的,作為一組聯絡組,負責跟五區三縣各公安部門聯絡溝通,跟進案情進展,並作詳儘記錄。“然後,有沒有比較擅長提煉重點的?語文成績不及格的話就免了。這第二組負責對記錄內容進行總結歸納,然後協助下一步工作——“三組結合歸納出的關鍵詞,揀選出所有與現有線索存在關聯性的工作日誌。“揀選出來之後,由第四組進行粗篩,在文件上將相關聯的重點內容標注好,如果能附一份簡要精煉的分析報告就更好了,但也不強求,儘量不要浪費時間。以上環節完成之後,將文件彙總到我這裡。“你問確定不了關聯性的怎麼辦?彆自己想當然,寧可錯殺彆漏過,實在不行,找那邊的‘福星’顧警官幫你們判斷。他說有用就是有用,他說沒用一秒鐘也不必糾結。”交代完整個工作流程,楊柯幾乎連氣也沒帶喘。這個工作模式他尚沒有時間進行仔細推敲,也顧不得到底高不高效合不合理參與者能不能勝任,具體要到實際施行,再看情況慢慢作調整了。他目光掠過在場一眾噤若寒蟬而小動作不斷的小崽子。年齡限製,他們大多未出象牙塔,也很少切身體驗過職場環境,一時間倒還像操場集合聽校長開大會似的,感覺那些話都跟自己沒啥關係,該摳手指的摳手指,該神遊的神遊。楊柯問道:“有什麼問題嗎?儘量一次性提出解決。”“那個……”有個瘦成麻杆的小子睜著溜圓的大眼睛裝無辜,“要是你說的這些都不會乾呢?”“當搬運工,遞送茶水,來回跑跑傳個消息。”楊柯的眼睛戾氣滿溢地眯起來,“要是連這都不會,趁早滾蛋。”他頓了頓:“另外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今天晚上勢必需要通宵,如果認為自己不能勝任,現在就回家睡大覺去,彆連累其他人還要照顧你,影響工作進度。”楊柯很少說重話,大約是胸口積聚的鬱氣無處發泄,就順勢推在了這些準下屬的身上。配合他那張經年不化凍的臉,還挺能唬人。“我不想追究你們今天怎麼聚在這裡,為什麼聚在這裡,如果你們隻是覺得可以逃課、感到好奇、追求好玩,那我寧願你們一個也沒有在我眼前出現過。”“不是的!”突然一個女生的聲音冒出來,林美美一怔,猛地按住了徐婉的手。沒料想徐婉居然掙開她,衝上去跟楊柯叫板。徐婉這人有個“毛病”,她跟熟人在一塊無論怎麼著都結巴,但要是跟陌生人頂嘴,她話說得比誰都順溜,越不熟越順溜,甚至會經常憑空刪去許多跟喘氣無關的標點符號。“你不能什麼依據都沒有就斷定我們是累贅隻會拖後腿。雖然我們絕大多數人都不記得行動部的存在但基本上都從家人那裡聽說過自己的命能撿回來不容易所以就算身體上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我們還是活得很努力。如今我們拚湊出了當年真相也知道正有比我們優秀千百倍的後輩在經曆一樣的險境,我們要是還抱著看熱鬨的心態湊上來,那、那還是人嗎!”林美美沒拉住人,滿臉懊悔地彎腰用雙手捂了臉。徐婉話音一落,會議室裡立刻鴉雀無聲,她身後一群人全呆住了。好半晌,才響起一聲輕輕的茶盞磕碰,孫逸塵抿著唇,有些好笑地給自己的跟班路嘉遞了個眼神。這兩人的默契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路嘉默默地起身,從橫七豎八的椅子中間穿行過去,非常不情願地摳了三遍衣角,這才向楊柯低低地說了幾個字。“好的,技術支持就麻煩你了。”楊柯麵無表情地目送他離開,轉而重新麵向徐婉,目光似乎緩和了許多:“希望其他人也是同樣的想法。諸位願意留下幫忙,作為行動部的總執行官,我先就此謝過。”隨即在三十多雙眼睛的注視下,這個前一秒還刀鋒一樣的人物,彎下腰向眾人深深鞠了一躬。“我、我不是,我沒、沒有。”徐婉臉頰漲得通紅,兩隻手差點擺成了螺旋槳。“還愣著乾什麼?”楊柯翻臉不認人,“給你們十五分鐘各自組隊,剛才誰說自己什麼都不會來著?去給路嘉搭把手搬設備!”“什麼都不會”的那位在楊柯的威壓下敢怒不敢言,一溜煙地鑽出了門,循著路嘉的腳步聲往技術組一陣飛奔。所幸他看上去瘦得像麻杆,還不至於連個超薄的電腦顯示屏都拎不動。隻是在經過楊柯身邊時,那雙大得驚人卻毫無神采的眸子才顯露出了行跡。他是一個瞎子。自然也做不到楊柯所說的那些與書麵相關的工作。楊柯眼睛驀地一酸。他不動聲色地將臉轉向旁邊的窗戶,漆黑夜幕將透亮的玻璃糊成了一麵鏡子,忠誠地倒映出了他眼角泛起的微微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