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落了半夜的雷，若是迷信，說不準還以為老天爺是要劈開什麼迷障。凡是被雷劈醒的，大約都切身體驗了一把什麼叫作“暴雨傾盆”，有那麼幾刻鐘，窗玻璃被雨水糊得無法視物，徹夜不歇的路燈光芒比螢火更加微弱。城市幾乎成了海底世界，而在祥南山區，大雨直接帶來的就是河流水位的暴漲，河湖滿溢，水勢急湍。而在此時，還沒有人意識到這場雨將會對澤城的黑暗麵帶來什麼樣的影響。2018年4月2日清晨，六點二十分。雨仍未停下，隻是從暴雨轉成了一副纏纏綿綿的模樣，天色方才亮起些許，就被雲和雨生拖硬拽著保持了一副將亮不亮的模樣。這場清明節前的雨既合時宜又不合時宜，就像是春夏兩季混亂了一樣。一輛容城牌照的私車在澤城市局外停了片刻，隨即暢通無阻地被放進了門。私車熟門熟路地在停車場找了個空位，“哢叭”打開門，黑傘之下，邁出一雙修長做作的腿。來人一身服服帖帖的襯衫西褲，鼻梁上架著斯文敗類專屬的金邊眼鏡，既精致又不乏輕佻散漫。他眼睛閃亮地抬頭注視水汽籠罩下的市局大樓，弧度柔和好看的薄唇裡念念有詞：“啊，我的故鄉，我的歸處。”他心情似乎很好，連踩著水花走路都哼著“故鄉啊，故鄉”，然後……然後就樂極生悲了。收起傘正準備往大樓內邁步的時候，由於玻璃門的反光擾亂了視線，他猝不及防地迎麵撞上一名風一樣的少女。刹車不及，十分悲催的被一包油汪汪的大餅和滿飯盒的胡辣湯“嘩”地潑了滿懷。沒等他心疼自己高貴的裝束和完美的精英形象，少女反倒搶先嚎叫了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快遲到了啊我在趕時間嗷嗷嗷——”一邊嚎一邊從書包裡翻出卷衛生紙一頓亂擦。“沒關係的，是我出現得太唐突了。”他風度翩翩地拎過對方手裡的紙，將責任大包大攬到自己身上，又裝作剛剛認出對方的模樣，“林美美？我還以為自己眼花，市局什麼時候招聘了這麼年輕的小美女，湊近一看還真是小美女。”頂著滿頭來不及梳的散亂黃毛的林美美老臉一紅，拚命壓下方才那股急瘋急瘋的勁兒，儘量和緩語氣磕磕巴巴道：“顧、顧警官……您怎麼、來澤城了……”沒錯了，沐浴著大餅和胡辣湯的人間煙火氣閃亮登場的，正是顧瞻遠。“當然是辦正經案子。”顧瞻遠心平氣和地環視了一圈空蕩蕩的大廳，抬腳準備回車上換身備用的裝備，沒踏出一步就忍不住定在原地繼續向小美女搭話，“我兄弟楊柯呢？”林美美昨天在學校安頓下來之後就沒見過楊柯了。她從住進行動部開始，就沒見這個大領導晚上回家去住過，從來是在辦公室對付了事。不過大領導也就是個尋常人，偶爾甩個神龍首尾也沒啥稀奇的。反倒是吳道，昨天都找過來商量好了會照她上學點供飯，貼心地叮囑她能多休息就多休息會兒。結果林美美一早爬去食堂，連個人影都沒見著，隻得親力親為地冒雨走小門去外邊的早點攤子買吃的，再抄近道穿過辦公樓大廳往大門跑。跟顧瞻遠說話又耽擱了好一番功夫，林美美來不及脫身，隻聽樓前台階下忽然暴起一聲怒喝：“你這早自習到底還上不上了？不上的話吱一聲，放老子回家睡覺！”那裡不知何時停了輛黑色轎車，陳光明同誌滿臉起床氣地從副駕窗戶探出頭，氣急敗壞地打了個血盆大口規模的哈欠。他旁邊的阿峰簡直要笑了：明明你自己被揪了耳朵都叫不起來，還好意思吼彆人，還能再要點臉嗎？林美美第一天正式上學就遲到，表情皺得像個小老太。她三下五除二收拾了地上糟心的食品垃圾，揮彆顧瞻遠邁開腿趕緊溜。“嘿，小美女。”林美美腳步頓了下，剛一側頭，就被什麼東西砸了腦袋。她急忙伸手去撈，紙殼包裝的小物件彈了兩彈落進了她手心裡，原來是塊巴掌大小的進口牛奶巧克力。顧瞻遠君子如玉地衝她露出微笑：“抱歉糟蹋了你的早飯，先湊合升下血糖，改天再賠你頓大餐。”林美美還沒反應過來，又被他往手裡塞了把微微潮濕的傘。“這傘也拿著，我看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下來，再淋就真變成落湯雞了。”等目送對方受寵若驚幾乎同手同腳地離遠了，顧瞻遠才露出一臉如喪考妣的悲慟，差點跪下給他無辜犧牲的襯衫哭了個喪。緊接著這喜新厭舊的貨就回車上換了新襯衫，無情地將被“玷汙”的舊衣服扔了垃圾箱。他說是來澤城辦案，可是後備箱一開，那幾乎將衣櫃搬空的行李衣物，瞬間將他給出賣了個乾淨。顧瞻遠毫不見外地在整個城市都還未醒來之時，給他的好兄弟打騷擾電話，可是號碼播出去一遍又一遍，一向最忌諱聯絡不暢通的那人愣是沒有接聽。一直到兩個小時後，死活不接電話的楊柯才在一陣砰砰砰的雜音裡悠悠醒轉。他正靠著窗框歪在副駕座上，車外有個套著雨衣的交警一刻不停地拍窗喊他，不知已經拍了多久，看那表情應該是這就準備動手砸玻璃救人了。楊柯一時不知今夕何夕，滿頭霧水地降下了車窗，風夾雜著劈裡啪啦的雨點砸進來：“怎麼？”交警臉上的焦急立即向公事公辦一鍵轉換，十分鐘後，楊柯耳朵裡灌滿了諄諄教誨，手裡捏著違章停車的罰單，終於從磕了藥的混亂狀態裡回過了神來。他根據周邊熟悉的景色，判斷出這是距離市局兩條街外的林蔭大道，並回想起了這一覺的前因後果。不用說，肯定是吳道在買來的食物裡動了手腳，而這手腳應該是不帶什麼惡意的，從楊柯醒來後越來越清明的頭腦和逐漸鬆快起來的筋骨就能看出來。也不知道吳道到底用了什麼藥，這半個晚上睡得非常安穩，彆說被早高峰車流行人的噪音打擾，他連夢都沒做上一個。所以，吳道他人去哪了？楊柯連忙去翻手機，一張“假條”飄飄悠悠地從搭在身上的外套裡漏下來。那一筆遒勁的字顯然是練過的，冠冕堂皇地拽著文辭：“家中驚變，無心公務；諸多掣肘，另辟蹊徑，萬勿追究；請休三日，女安即回。”他是說正規合法的調查途徑約束太多，要充一回“遊俠”，用點不是那麼上得台麵的方式來救閨女。楊柯除了歎氣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再怎麼著急救女兒，把我放倒不讓我趕調查進度究竟又是怎麼個意思？說起來不是他不相信郭隊的工作能力，隻是在時間上的耽擱令人有難以言喻的負罪感。大概就是，你正身處水深火熱等我來救，我卻分秒必爭地睡大覺——這種負罪感。楊柯手裡摸摸索索地探到手機，抬到眼前看了一眼。這回更驚悚的是，明明沒有設置靜音模式，屏幕上十來個未接電話卻一個都沒驚醒他。他猶豫了片刻，總覺得心裡梗著點什麼東西，不疼不癢，純粹是堵。他懸在吳道號碼上空的手指不自覺搓了搓，還是轉了個彎，戳向了未接來電的號碼：“老顧？大清早的什麼事？”隻聽顧瞻遠模仿著每句都在降調的澤城本地方言說：“大哥，約好嘞麻將呐，四缺一趕緊著嘞！”“……”楊柯無語凝噎。心裡一陣狂風驟雨：誰跟你約麻將了？你特麼給我好好說話行不行！隨即對麵大約是開了免提，楊柯聽見了顧瞻遠身邊模糊的話音。這回才是真·地地道道澤城本地話：“嗬嗬嗬小顧賊一表人才嘞人，就彆學俺這大老粗嘍。”十分質樸，十分像劈裡啪啦的炮仗，正是澤城刑偵支隊的土炮首領鄭三寶。“告訴他快一點，大家都在等。”字正腔圓，平心靜氣，這是昨晚才剛打過交道的郭隊。楊柯才想起今天早上支隊有個會，連忙下車繞到駕駛座上去，問出的話居然跟林美美如出一轍：“老顧，你怎麼跑澤城來了？”顧瞻遠一如既往的沒個正形：“當然是惦念著咱倆之間的兄弟情，覺得需要適時培養加深一下，特意跑來看望你。”“……”“好吧其實是因為收到消息，一個月前前預備炸火車的恐怖分子在澤城現身了，我這是正經來辦案子。”淩晨才出的DNA匹配結果，天一亮他就坐在了澤城市局的會議室，楊柯總感覺自己從頭至尾都在被忽悠慣犯給忽悠著。等他順著顧瞻遠的指路趕到目標會議室，果不其然地發現顧瞻遠說的“三缺一”真不是隻等他湊一桌麻將。大會議桌邊一圈又一層烏壓壓的人頭，鄭三寶挨個兒一介紹，好家夥，除了顧瞻遠這個“外來戶”，澤城五區三縣的刑偵骨乾全都在了。楊柯不禁思索了一下，自己主管的部門那幅人丁凋零門庭冷落的模樣，辦件事兒都得到處借人或者乾脆親身混進人家隊伍裡去，心裡愁緒頓時千回百轉了起來，隻是麵上不露。楊柯剛一落座，就被隔壁顧瞻遠“哥倆好”地伸胳膊圈住了肩膀，楊柯低聲罵他“毫無廉恥”，一巴掌拍飛了他的賤爪子。“哎彆這麼正經嘛。”顧瞻遠全身上下儀表堂堂，就是坐沒個坐相，“你看在座的都是年輕人，沒有大領導需要你表現。”話說得倒是沒錯，與會者都是這個隊長那個科長，個個青年才俊，麵貌上看資曆卻都不深，相比於他們的職位來說整體上年輕得反常了。尤其是楊柯和顧瞻遠，居然都還在三十歲下邊兒縮著。會議室裡充斥著嗡嗡嗡的喧鬨，大家小聲聊天的聊天，捏著手機玩遊戲的玩遊戲，隻有郭隊那幾個性子沉穩些的在埋頭看材料，實在是無組織無紀律。對比楊柯上輩子進入市局工作後的未來記憶看，在場的大多都是生麵孔。“曆史”正在常人無知無覺中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對於這一係列不合常理現象的成因，楊柯暫時還沒能思考出個所以然來。“時間緊迫，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有人問道。“還差一個，”鄭三寶道，“嘿，剛瞅著她泡茶去了，咋恁慢。”楊柯一聽見“茶”字就神經過敏，果然鄭三寶抱怨的話音沒落，就已經聞見獨屬於行動部執行組女神的茶香了。孫逸塵清清冷冷拎著保溫壺端著古董茶盞飄進門，放眼一掃，在僅存的兩個空座裡挑了緊鄰定北分局莊副隊的那個。還沒挨著椅子，就開始招惹起人來：“喲，腦子還清楚嗎？要不要來杯茶冷靜一下，莊副隊？”不知兩人到底什麼仇什麼怨，孫逸塵稱呼對方的時候總要夾帶個“副”字，還非要帶著戲謔意味地把它加重讀了。莊副隊的回應依舊簡潔有力度：“滾蛋！”為了迫使其切實履行這個“滾蛋”的請求，高鼻深目的混血痞子上半身一動沒動，默默地伸出腿，腳底發力把椅子踹出了好幾米遠，“咣當”跟窗台底下的金屬暖氣片撞得火花四濺。早已超脫凡塵的孫逸塵似乎也沒指望他接納自己，帶著裝備往最後一個空座去了。結果那個位置恰好就在莊副隊的正對麵，隔著擦得明晃晃的桌麵，一方淡定斟茶，另一方就一點兒都不淡定了，差點衝上去罵娘。鄭三寶連忙喊話：“哎呦喂都啥隔夜仇，可彆在我地盤鬨啊！”然後他清了清嗓子，為了顯示事情的嚴肅性，特意換上一口澤普——就是帶著口音硬拗出來的普通話——來講正題：“今天王局他不在，但是工作指示還是需要我轉達的。這一周以來吧，我市各區縣兒童失蹤案件頻發，上邊兒的意思是，隻要能發現它們所具備的共性，就按程序並案偵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