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鬨了一個多月的妖市即將進入尾聲。這最後半個月裡,還有備受期待、萬眾矚目的“鬥寶大會”。說穿了,相當於人類的拍賣會。小部分可以用人類的貨幣競拍,但大多數還是用自己的寶物交換。隻是以物易物,價值很難衡量,這個時候就需要鬥寶了:由場下觀眾投票決定,誰用來交換的寶物更好,誰就可以得到競拍的寶貝。當然,這時候實力、聲望、地位等主人的價值,也會成為寶物價值的一部分——畢竟場下觀眾也不想大會後被沒有拍到寶貝而感到屈辱的大妖找上;也因此鬥寶的過程,往往不那麼和平。所以,越是大型的鬥寶會,對妖怪的門檻就越高。常庭山作為妖市主會場,鬥寶會的規模最大,寶物也最稀罕;能參加這場大會的妖怪,修為也不是其他幾個分會場,或者民間小妖們自發組織的“野生鬥寶會”可以比擬的;甚至可以說,某些大妖是掐著鬥寶會的時間來參加妖市。不過呢,對於真正的大妖來說,五十年一屆的妖市算很頻繁了;次數一多,展出罕見至寶的可能性就比從前兩百年一屆的時候要小了許多。畢竟五十年時間,能找到什麼好東西。據說最開始妖市是以千年為單位換屆的,隨著妖族、或者說整個修靈界的衰弱,逐漸提高了頻率,一直到兩百年前,才變成五十年一屆。本來嘛,葉淮覺得,這樣的大熱鬨沒什麼好湊:危險!說不定還是小妖們自己組織的鬥寶會更多幾分野趣。隻是聽說各司刑長以及重要人物都被邀請了,還聽說“不死地”領主、也就是如今的萬妖王,可能也會前來。熱鬨大成這樣,既然有張免費票,不去白不去,反正她都沒得選擇,不如高高興興地去了;至於危險嘛,那麼多大佬壓陣,天塌下來也有個子高的頂著,怕啥?於是葉淮十二萬分積極地跟著陸引和前往會場——南山司受邀的人中,隻有陸引和因為受傷住院暫時不能出任務,便前來象征性地看一看。本來隻是象征性地看一看,結果知道這個消息的“休假中”典刑員,紛紛申請陪同前往的資格,理由從“保護刑長”到“增長見識”,不一而足,卻被陸引和全部駁回。因此,跳過申請程序、直接被勒令跟隨的葉淮,得到了典刑員們的一致肯定和鄙視——肯定他倆有一腿,鄙視這個關係戶。要是葉淮知道眾人所想,肯定大呼冤枉!寸步不離地跟著陸引和本來就是她的工作,就上個月,她還寫了一份長達一萬字的報告上交給總司呢!下午天色還亮的時候,“鬥寶會”就陸續有來賓入場了。大會地址選在常庭山不知穀、無名洞內。不知穀是個河穀,穀名“不知”;無名洞是個山洞,洞名“無名”。而在這河穀之上、山洞之外,一條長川如天外白練,堪堪掛在兩岸山峰之間,正是常庭山有名的瀑布——亂真瀑布。這瀑布高百八十米,寬四十米左右;遠望如一匹銀綢繡在青山翠峰間;近觀則水勢浩大,急湍漱石,如珠濺玉碎,揚起籠罩四方數十米的蒙蒙水霧,折射出道道七彩霓虹,氤氳不散——端的是瑰麗不凡!難道是因為瀑布美得不真實,所以才叫“亂真”這麼怪異的名字?不,當然是因為,它就是假的!四百多年前,曾有高人在此做過一段修行。彼時修煉寂寞,高人又不是走清修苦行路子的人,便找了本當時民間廣為流傳的誌異,用來打發閒暇無趣的時間。這講的是一人師三妖徒、一道西行取經的冒險故事,高人讀來頗感趣味,於是大手一揮,削山引水,生生造了條瀑布出來,模仿書中大徒弟的洞府,在其中修行。修行完成,高人離山,河水回落,山卻不能複位,顯得地形突兀怪異;而挖的山洞沒有水簾的遮擋,著實不怎麼美觀,同時又有些可惜,高人便乾脆留下一道術法,幻化出這條可觀可聽、可以假亂真的“瀑布”,並美名其曰“亂真”,然後甚覺滿意自得地架雲而走,不知去向。這亂真瀑布則自此成為常庭山妖區名勝之一。雖說瀑布是幻象,但也實實在在是一道精妙術法、一個橫生禁製。經過後來妖怪們的改造,亂真瀑布便成為了常庭山鬥寶會的“大門”和屏障,也是其標誌性特色之一。分立於瀑布兩側迎賓的葵花妖,頂著大大的明黃花盤,確認過來者身份後,便笑容可掬地躬身請它們進去;細細的翠綠花莖作腰,總讓看到的人擔憂會不會折斷了。像陸引和這樣地位的人,肯定是要壓軸入場的,因此葉淮看到這番景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常庭山的妖怪大都認識陸引和,一見到他,便主動迎了上來:“陸刑長您來啦!這裡請這裡請,從這裡上二樓貴賓席,左手第二間便是您的休息室了。”葵花妖腰肢一側,綠葉一攤,做了個“請”的動作,那姿態還真和人類儐相沒什麼區彆。它們所說的“上二樓”,並不是走樓梯石階,而是指瀑布邊上、從高處懸掛下來的巨大葡萄藤。藤上隻墜了幾串葡萄,數量不多,但是每一顆都有足球那麼大,有明亮的光芒從中透出,將深淺不一的紫色表皮映照得晶瑩剔透,仿佛琉璃般好看——這個季節,也就隻有在這種妖藤上才能看到品相如此好的成熟葡萄了;就是不知味道如何。每一根藤蔓都有兩人合抱之粗,每一片葉子鋪展開後都足以安全容納八人;等客人站穩後,藤條便自動上升到二樓入口,待來賓進場,才又降下來——就像某種以“綠色自然”為主題設計建造的電梯一樣。葉淮覺得這個又新奇又彆致,興衝衝地先於陸引和,跑了上去。葵花妖們趕緊上前阻攔:一來葉淮沒有出示請柬;二來,這兩人全程沒有互動,看著實在不像是一路的。葉淮回頭,朝陸引和做了個無辜的表情。陸引和隻淡淡掃了一眼,什麼也沒說,葵花妖們便識趣地退開了。“進去後收斂些。”他踩上“升降藤蔓”後,神色冷淡地警告了葉淮一句。“遵命刑長!小的一定時刻慫在您身邊,絕對不出頭。”葉淮渾不在意他的態度,嬉嬉笑笑,還比了個“敬禮”的手勢。走進會場,葉淮就感到一陣涼颼颼的。畢竟五月上旬,外麵不算太熱,倒是山洞裡過分陰冷了。兩人朝前走了約有二十多米,通道便分成了左右兩個岔路。雖說是貴賓層,但基本上也沒什麼布置。一眼望過去,妖力開鑿的石頭走廊能看到儘頭,左右兩邊加起來,估摸著也有七八十米吧;一側是山洞石壁,另一側則是用來接待貴賓的石室。葉淮隻往左邊看了眼,視線一轉,就注意到了站在右手第三間、也就是中山司貴賓室門口的宋連祁。要說宋連祁這人,妖孽也是真妖孽,三十五六的人了,擱門口一站,跟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也沒什麼區彆。“嗨!老大!你還真的在門口等我啊!”她當即高喊一聲,揮著手朝他跑過去,全然忘了剛剛才說過,會時時刻刻慫在某人身邊。陸引和見狀,神情沒什麼變化,目光卻冷了下來。“老大!小弟我可想死你了!”葉淮張開雙臂奔向宋連祁,作勢要擁抱他,卻被一手抵住額頭,推遠開去。宋連祁一臉嫌棄:“大庭廣眾之下,你乾什麼呢?你不嫌丟臉我嫌。”“老大你是不知道啊,我這一個多月受了多少傷,吃了多少苦!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你對我那麼好!看在您的小弟真誠地、懇切地請求的份上,您能到頭兒那裡商量商量,讓我提前結束這個任務嗎?”葉淮兩邊唇角向上揚起,眨眨眼睛,做出一副滿懷期待的表情——就是用力過猛了些,微笑中透露著虛偽。深深了解葉淮是什麼德行的宋連祁冷哼一聲:“你已經在總司混吃等死多久了?你想當個廢人,我可沒興趣養個廢人。”就算被宋連祁這麼形容,葉淮也隻嘿嘿一笑,絲毫不生氣。畢竟都這麼多年下來,要是宋連祁不損她,她才覺得不習慣呢。陸引和遠遠地看著葉淮和宋連祁有說有笑打打鬨鬨,胸口處果不其然躁動起來;一種強烈的情緒突然上湧,叫囂著要陸引和上前去拆開那兩人。陸引和臉色一冷,隻覺這想法幼稚可笑,抬腳要走進南山司貴賓室,落腳卻轉向了葉淮二人的方向。葉淮憨憨地笑起來:“哪裡哪裡,老大你這樣還算不上養我。你記得跟我同期的新人小李吧?他每個月工資三千六,他媽媽給的零花錢卻有三萬六——老大我也不奢求你做到這樣,你能給我兩倍工資的零花錢,我也勉強承認你養我了。”宋連祁冷笑:“一個月不見,耍嘴皮子的功夫又厲害了,臉皮夠厚,還學會了做白日夢——本事見長啊葉淮。”“那是自然的,全賴陸刑長教得好。”葉淮聽到這話反而很中意的樣子,滿足地眯起眼睛。宋連祁這時笑容溫文有禮起來:“沒想到,原來陸刑長還會教手下人這些東西,宋某受教了。”葉淮瀟灑地擺擺手:“哎呀老大,你這麼說就太客氣了,什麼受教——”“宋部長確實客氣。這些,我倒還得向宋部長高徒請教才是。”背後突然響起陸引和的聲音,葉淮登時被嚇了一跳,趕緊閉嘴。“寒暄完了嗎,葉特助?”陸引和語調平平,語氣淡漠,但葉淮就是從中聽出了一股咬牙切齒的意味。“嘿嘿——”她乾笑著轉過身,見陸引和臉色確實不大美妙,當即賣乖道,“完了完了,刑長我們這就走吧!”葉淮還沒忘記,自己暫時算是南山司的人。“對了老大,頭兒來了嗎?”才一轉頭,她又想到,總司刑長也被邀請了,要是他來了,總得打個招呼;順便當麵了解一下,換人繼續特助任務這件事,有沒有轉圜的餘地。“刑長臨時有事,受邀人員裡隻來了原部長和我——哦,我打聽過了,你心心念念想要一睹風采的萬妖王,這次也沒有來。”“啊——”葉淮對他的後半句話倒也沒太在意,點了點頭,突然想到,“誒?那陸刑長,不如我們去總司的休息室吧,反正人也不多。等等,你說‘原老板’也來了?那可不成,他一直看我不爽,我才不想應付他,要不老大你來我們這裡?”這“原老板”原起平,正是中山總司提刑部部長,任職四十多年,都七十好幾的人了,還成天抓著葉淮不放,斥責她懶散怠惰不思進取——一言蔽之,又老又古板,簡稱“老板”。宋連祁樂了:“你算盤打得倒好。要是我真去了南山貴賓室被他知道,你給我寫思過書?”葉淮一拍腦袋:“我都忘了這茬。原老板可一直覺得,我這副樣子都是你給帶出來的。”說著她還無賴地笑了笑:“所以說嘛老大,我原本根正苗紅一個大好青年,怎麼被你帶了幾年就變成這副渾樣了呢?”宋連祁給葉淮氣笑了,一腳踹過去,罵道:“你也知道你渾!”“誒誒誒!君子動口不動腳!老大,大庭廣眾之下你乾什麼呢?你不嫌丟臉我嫌!”宋連祁簡直給葉淮氣得沒脾氣了。“成,那老大我先走了,結束了我來找你!”葉淮最後說完一句,轉身叫上陸引和,“陸刑長我們……咦?他什麼時候走的?”葉淮發現陸引和已經不見了,一邊奇怪地嘀咕,一邊走向南山司貴賓室。宋連祁目送著她,無奈地歎了歎:這人還是那副樣子,光長年紀不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