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淮從夢中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對烏漆漆、圓溜溜的眼珠子,那眼珠子見葉淮醒來,還好奇地眨了眨。任誰一睜眼就看到雙直楞楞盯著你的眼睛,還有潮濕的呼吸和茸毛貼在你的臉上,都會被嚇一跳。葉淮算是反應快的,當下明白過來眼前這“東西”是猴小六;於是她一聲尖叫還沒放出來就又生生憋了回去,一口氣梗在胸腔,差點把自己給嗆到。“嗬——”將葉淮的表情動作看得一清二楚的裴選在邊上輕笑出聲。小六聽到聲音,“咻”地跳下床,一躍而上裴選的膝蓋,再三兩下爬到他的肩膀,抱住他的腦袋,親昵無比。葉淮對裴選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態度了。她費力地從床上坐起來,靠著床背,瞪了裴選一眼。隻是頭暈腦漲、渾身乏力的,瞪出去一眼也輕飄飄沒有威力。但這照樣不妨礙葉淮持續對裴選甩臉色:當初她費勁艱辛把猴小六從那妖道手中救下來,沒成想出了狼穴,它又自己送到虎口中去了。裴選像是沒有察覺葉淮的不善,禮貌地自我介紹:“你好,葉特助,我是裴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猴小六不是長右獸王?”葉淮斜睨著裴選,陰陽怪氣地問。“我和小六認識二十多年,自然清楚。”裴選微笑,對葉淮的態度也不著惱,他話題一轉,“我還知道‘小六’這個名字,是它的救命恩人取的——不知道葉特助,你今年幾歲?”“……”葉淮表情微微一僵,暗罵一句這人真賊精,乾脆跳過了這個問題,“你既然跟猴……跟小六這麼熟,為什麼還要利用它做買賣人體器官的事?你明知道,萬一被曝光,你不過是蹲監獄,但小六就完了。”葉淮語氣相當不善。一想到這件事,她就氣得牙癢癢。江右市醫院的夢,她本以為是讀到那個執刑員偽裝成的護士的記憶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直到最後群屍詐起,她從屍體冷藏櫃表麵的反光中,看到了猴小六,四耳長右的模樣,她卻清晰無比地肯定,這是猴小六;直到這時她才恍然,這不是夢,而是“訴求”——她的通感能力,接收到的來自猴小六的“訴求”。要說葉淮的通感能力,雞肋程度跟她的職業不相上下。雖然以第一人稱視角讀取他人記憶、好像自己就是那個人,聽起來很罕見很牛批,但相應的,你要承受並且自行消化對方所有的經曆和情緒,如果恰好遇到一個有過悲慘可怕遭遇、又多愁善感心思細膩的,很可能之後幾天都彆想睡個好覺了。對葉淮來說,這種副作用倒還是其次,更讓她頭痛的是不能隨心所欲使用這能力。也就是說,能不能通感他人、通感到什麼程度,都不是她能主動控製的,而要看對方的“訴求”。這個“訴求”沒有任何特殊含義,就是詞語本身的意思;隻是“訴求”能不能傳達給葉淮,有一些要求。根據這些年的經驗,葉淮總結出了如下三點:首先,非強烈訴求不可達——這都不需要解釋,想要人聽,總得有訴說的欲望;至於要到怎樣的程度,就因人而異了,像七七那樣影響到葉淮情緒的,算是相當強烈了;其次,非天地靈元不可達——簡單地說,修為越高、靈力越強的人,發起的訴求越容易讓葉淮“聽到”;但也不儘然,比如招搖山的草木同哭,都是些不開化的普通植物,卻因為區域間磅礴的靈氣、或者草木本身溝通自然天地的能力,也讓葉淮聽到了訴求;這一點太玄乎,葉淮自己也說不出道理,就把它歸結於天地靈元了;最後,非直接接觸不易達——就像江右市那個執刑員,撞上葉淮的時候,葉淮滿腦子都是“首個執刑任務絕對不能出錯”“千萬不能露出馬腳”之類的話,以及給人帶來深刻驚悚印象的監控畫麵;當然,這第三點背後的實際意思是,碰到了不一定能通感,沒碰到不一定不能通感,具體得看上麵兩條——所以,你說這能力雞不雞肋?反正葉淮在宋連祁身上試過不下十次,沒有一次是成功的;就連江右市醫院撞到小護士的這次,葉淮都覺得相當難得了。話再說回來,猴小六雖然打架上修為不咋地,但它確實是天地間難得一見的靈物;它有如此強烈的情感,又了解葉淮的能力,把訴求傳達給葉淮,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表麵上葉淮去貯存站是為了救執刑員,其實是想確認猴小六的情況;看到猴小六對裴選那麼親近,葉淮反而對裴選猜疑起來。小六弱歸自己弱,它的手下卻不是吃素的,怎麼會允許人類對它們的王做出這種事?肯定是這隻傻白甜的猴子,被人騙了還幫人家數錢;再加上裴選是給吳姐做過換腎手術的外科醫生,利益吻合;最最重要的是,那個執刑員記憶中的監控畫麵,出現過裴選的臉。條條下來,葉淮認為裴選利用猴小六做買賣人體器官的勾當,也在情理之中。裴選沒有正麵回答她,反而扯開去:“我給你講個故事?”他目光悠長,像落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神色笑意淺淺,語氣竟似回味。葉淮一聽就知道他是想給自己辯解,連樣子都不裝,直接擺手,不耐煩地拒絕:“沒興趣,不想聽。”她頭又暈肚子又餓,嘴巴裡還滿是點滴吊多了的苦味;現在正糾結著,是先下床刷牙洗臉、再吃旁邊放著的麵包牛奶,還是啥也彆管先吃了再說,哪有心情理會裴選?意料之中的反應,裴選不惱,也不尷尬。他本來就不是為了向誰解釋,隻是二十多年的心事終於了結,看天氣正好,時機正好,心情正好,想說了,便就說了。“明家現任家主明三山,曾經有個妻子,叫‘裴明珠’;有個兒子,叫‘明選’。那時明三山還隻是明家長正,和裴明珠伉儷情深,夫妻恩愛,羨煞旁人。然而二十二年前,也就是明選十三歲那年……”裴選以第三人稱的方式娓娓道來,不如何抑揚頓挫,卻很有懸念和趣味。葉淮客觀評價,講得還不錯。這故事是說,明選的母親裴明珠,心臟先天有疾,在明選十三歲那年爆發,急需心臟移植,所幸很快找到了適合的捐獻者。手術那天,一切準備就緒,隻等適配心臟到位;明選在手術室外左等右等,最後卻等來父親明三山將心臟讓給一個冠心病發患者的消息——那個患者,是當時明家家主明禮風;而明三山,卻始終沒有露麵。明選再一次見到他的父親,是兩個月後;在他母親的葬禮上,他的父親,以新任明家家主的身份,吊唁明家養女裴明珠——原來這兩個月裡,明三山竟與裴明珠離了婚。不知何時離的,不知怎麼離的,隻是在裴明珠重病纏身的最後日子裡,她與明三山,“被”再無瓜葛。明選年少,怎能接受這樣的變故?他怒他鬨他折騰,最後觸犯家主威嚴,被扔進了長右深山,名曰磨練,實則懲戒。即便是現在的妖區,扔進一個靈力低微的十三歲人類少年,後果也不堪設想;更何況還是當時的深山,中到大型妖物多隱居於內,自成一界。明選也是足夠幸運,見識了兩場妖族紛爭,竟還能存活下來。可他當時孤立無援,已存死誌,直到他親眼看見,被一群長右獸簇擁著的、神奇的猴子。那隻猴子從幼猴的形態變幻成長右獸的模樣,破開胸膛,掏出心臟,換給重傷倒地的長右獸;不僅於此,隻要是臟腑受損的妖獸,它都可以吞食其同類屍體的內臟,變化出相同的器官進行簡單的“移植”——深山妖獸也確實凶悍,內臟受損竟然隻需這樣的交換,妖力運轉幾個周身,便又恢複過來。哪怕知道天下妖類無奇不有,但親見這等血腥又溫善的場景,明選怎能不震驚駭然?他當即想到,妖獸可以如此,人類是否也可以?如果能早點遇到這樣一隻妖獸,他的母親是不是就不會死了?驚駭、憤怒、痛惜、悲哀,種種情緒讓他氣息不穩,將自己的存在暴露在了眾妖之前。後麵的事情,連少年自己都覺得撞了大運。原本對他目露凶光、來者不善的妖獸,在聽到小猴子一聲長啼後,遲疑了一下,便紛紛退離了。大概是因為承了小猴子的恩惠,而小猴子對他明顯沒有惡意。很快,周圍便隻有長右獸還舉止戒備地留守著,像是專門維護小猴子的安全。明選見狀了然,這隻小猴子應該是長右獸王。小猴子攀上旁邊的樹,幾個橫跳縱躍,落到明選麵前。“吱吱吱吱吱吱!”它突然連著叫了六聲,又不是老鼠,卻“吱”個不停,叫明選一頭霧水。見明選不解,小猴子又連著跳了六下、捶了六下地,最後用腳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勉強像漢字“六”的圖案。明選終於反應過來:“你是想告訴我,你叫‘六六’?”小猴子拚命搖頭,絞儘腦汁思考了很久,又比劃出一個“小”字。“你叫‘小六’?”“吱吱吱!”小猴子拚命點頭,剛才怕它把頭搖下來,現在又怕它把頭點下來。“撲哧——”幾個月來,少年第一次笑了。“你好啊小六。”他笑。“我叫裴選。”他說。“很高興認識你。”小六愣愣地,眼中隻有少年的笑容,呆了。(咳咳,實際上,裴選講述的初遇過程並沒有那麼細致,這一段都是葉淮腦補出來的場景,不過嘛,跟實際情況也相差無幾了。看看猴小六在旁邊羞赧地把臉埋進裴選後脖子裡的樣子,葉淮就知道這隻傻白甜猴子,當時絕對是色令智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