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淮呈“大”字型仰天躺著，靜靜地望著這場盛大的白日焰火。妖獸發動攻擊時那悲慟的哭喊似還在耳邊不斷回響——姐姐，救救我，我好疼啊！不要！殺了我吧，我不想再這樣了！好疼啊！救救我吧！殺了我吧！……雲雨結界不知何時完全消失了，碧空如洗，風和日麗。——正是好時候啊。葉淮想。她的眼角微微濕潤。“嚓嚓——”塵土石塊碾動的聲音打斷了葉淮的思緒，接著，陸引和的臉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中央。“哇哦！陸刑長！”葉淮吹了聲口哨，誇張地稱讚道，“想不到從這個角度看，您更帥了呀！”陸引和居高臨下地研究著她的表情，目光直白得簡直讓人遭不住。但葉淮豈是平常人等？隻見她正麵迎上陸引和的視線，微微一笑：“您一直這樣看我，是不是也發現從這個角度看，我特彆美麗？”說完她還眨巴了兩下眼睛，做作地拋出一個羞澀的眼神。“……”陸引和梗了一下，收回目光，轉而環視一圈，沉聲道：“起來。還有工作。”葉淮小小地翻了個白眼，一手撐地，翻身準備站起來，同時腦補了句“嗯~人家受傷了~要抱抱才起得來”，然後歎了口氣——其實她也是個會撒嬌的女孩子，可惜同性不同命，缺個能撒嬌的對象，也沒辦法啊。陸引和見葉淮爬得挺努力，並且一開始就背過身無視了他伸出的手，倒也隨她在地上掙紮了。“陸刑長，剛才那妖怪突然停下來是您出手了吧？謝謝您啦，不然我都反應不過來。”葉淮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身子還搖搖晃晃的，一邊試圖站穩，一邊道謝。至於為什麼那樓妖沒有直接被收服，大概是陸引和想要考驗一下她的能力吧。陸引和表情有那麼一瞬的不自然。“對了，您抓到那條龍了嗎？”葉淮克服暈眩感後，真切地問。或許是因為她的眼神太過理所當然，又或是太過清亮逼人，陸引和本想否認龍的存在、承認剛才是在騙她的說法在舌尖一轉，便成了一句平靜的“還沒”。“噢——”葉淮挑了挑眉，“原來您真的是去抓龍了，我還以為您說有龍是誆我呢！畢竟這是公認的已經絕跡的上古神獸，怎麼可能會在這裡出現？”“……”陸引和緩了緩情緒，道：“你走吧。”葉淮聞言秒變求饒臉：“陸刑長我錯了！我不該懷疑您的話！這荒山野嶺我能去哪兒？還是讓我協助您捕龍吧——您之前沒成功說不定就是缺我這麼一個誘餌呢？”正當葉淮眨巴著眼睛試圖賣萌的時候，一個陽光爽朗的少年音從天而降：“刑長！特助小姐姐！終於找到你們了！”沒錯，就是“從天而降”。葉淮循著聲音抬頭，周慕朗正乘著膨脹巨大化後的“招財”降落。“其他人還在路上。我看這裡動靜很大，就先上來——估計他們也快到了。”不等完全落地，周慕朗就從錢袋上輕巧地跳了下來。陸引和點了點頭，接著說：“帶她去醫院。”“要帶回來嗎？”“不必。”“遵命！那我開您的車了？”“陸刑長，我……”葉淮剛想提出異議，就被陸引和斜了一眼。她縮了縮脖子，慫了一下，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弱弱道，“我沒錢去醫院治療。”“噗——”周慕朗笑出聲來，“當然是報工傷了。你放心吧，要是刑長不給批，醫藥費我出。”“那敢情好啊！”葉淮當即喜笑顏開，搓了搓手，得寸進尺，“順便再做一個全套的身體檢查吧。清掃一切安全隱患，我才能用一個健全完美的狀態更好地輔助陸刑長！”她笑眯眯地轉向陸引和，“您說是吧？”陸引和平靜地無視了葉淮，平靜地朝周慕朗看去，平靜地陳述：“該帶她走了。”葉淮：“……”周慕朗倒是笑著應下。遠處陸續傳來車輛駛近的聲音，寂靜的村子也好像因此有了些人氣。遙遠的天空中突兀地閃現一束紅光，像某種巨獸豎起的瞳仁，又仿佛一雙在天幕後窺探現世的眼——不過片刻功夫，就又悄然隱沒在厚厚的雲層裡。四天後。江右市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一樓病房，葉淮正戴著耳機抱著電腦靠在床頭上。“你是豬生的嗎？這麼簡單的題都不會！”“作業不交上課不聽，就把人帶著到學校玩，把腦子落家裡了？”“我養你這種東西養到現在就是造孽！”“你個沒用的賠錢貨！”“……”視頻裡尚且稚嫩的孩子強行猙獰著麵孔，凶狠刻薄地辱罵成年人，間或推搡動手；而成人畏縮怯懦，隻是低頭啜泣，甚至自己把臉湊上去讓孩子能扇到耳光。任誰看到這樣的畫麵都隻會覺得荒誕不經、博人眼球，然而葉淮腦海中卻不斷浮現出兩者身份對調以後的場景。她不知道是不是隻有七七遭遇了這些，但即便隻有一例，也至少有一個孩子，他的人生因此受到影響。葉淮關掉了這段來自那個攝像機的錄像。在她的請求下，經過批準，負責善後以及整理工作的人員將影像資料和任務完結報告書一並發了過來。攝像機確實是記者帶來的，記錄下的見聞基本與葉淮二人經曆的相同，隻是最後多了一段校內課堂情況——這些處於半控製狀態的孩子將五人扣下後，出於好奇，把開啟了錄像功能的機器留在了教室，讓它自行運轉，直到電量耗儘。葉淮又打開任務報告書：“編號：UN-3835；原形：南山14區招搖山主峰望龍村希望小學教學樓；成形時間：12年；成形原因：非自然，借助未知外力開靈，吞噬人類化形；妖力評估：理論等級低一等，實際等級接近四等，妖力嚴重越級；……；造成影響：6人死亡，13人傷殘，2x17年10月引起山體震動損毀望龍村一半以上建築，對468個村民長達一年的控製或導致生理精神受損（均據不完全統計）；……；執刑結果：死亡。”葉淮又打開附件：“附件：被吞噬者許秋期資料；姓名：許秋期；性彆：男；生年：2x10年05月23日14:39；死年：2x17年10月（具體時間不可考）；死亡年齡：7周歲；生平經曆：2x15年5月23日於懷清市被劉光明李玉芳夫婦拐帶至望龍村，改名‘劉七七’，直到2x17年死亡之前，遭受長期虐待；吞噬原因推測：怨念深重，吸引UN-3835號……”葉淮沒再把後麵的分析看下去。她不能將那個輕輕對她說“謝謝”的小男孩，與“遭受長期虐待”和“怨念深重”對應起來。都怪這要命的通感能力！總是讓她被動地讀取記憶，已經這麼多次了，感受到的情緒還如此強烈。即便現在回想，七七死亡前的痛苦都好像還殘留在她身上。葉淮摘掉耳機，捏了捏鼻梁。“小葉啊，你這是咋啦？我看你今天情緒不太對啊！”隔壁床的中年婦女吃著瓜，見葉淮一副喪氣的樣子，不禁關切地問道。這吳姐是葉淮的病友。兩個月前做了腎臟移植手術，現在恢複得差不多了，估計沒幾天就能出院。“可不嘛吳姐！這電影真白瞎了，前麵那麼糖那麼甜，最後居然是個悲劇！太糟心了我跟您說！”葉淮“啪”的一聲合上電腦，憤怒地皺起臉。“哎喲，”吳姐笑了，“這有個啥，電影嘛，又不是真的。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是嫩啊，沒經曆過大風大浪，看個電影都能哭得死去活來——哎，真好！”“我可不要經曆啥大風大浪，我就想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的，跟您一樣！您看您丈夫天天來醫院陪您，還給您帶那麼多好吃的，哪像我，孤孤單單冷冷清清的——”葉淮吸了吸鼻子，裝出一副可憐相，“所以吳姐，我向您討塊瓜吃唄？可憐可憐我這個沒人探望的小年輕唄，嗯嗯？”葉淮滿懷期待地眨了眨眼睛。吳姐失笑，“就你一天到晚的在我這裡賣慘！吃吧吃吧，我這兒東西多得是，你想吃就拿去。”“得嘞！謝謝吳姐！”葉淮一骨碌下了床，“您以後可千萬彆再生病受傷了，這要是遇到我這樣的病友，可不得把您給吃窮了！天靈靈地靈靈，佛祖快顯靈，保佑吳姐一家以後都能平平安安、財源滾滾！哎吳姐，您要是真的財源滾滾了，可彆忘了我！”“行了行了，”吳姐一邊無奈，一邊又止不住笑意，“真是吃東西都堵不住你的嘴！”她看了眼窗外，慈善的目光不禁擔憂起來，“這雨都連著下四天了，還越來越大，看新聞說很多地方都積水了。也不知道我家那口子開車的時候會不會有危險。”葉淮順著吳姐的視線望過去，大雨劈裡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模糊成一片，根本看不清外麵的景象。嘖，這不祥的感覺是怎麼回事？葉淮三兩口把瓜塞進嘴裡，寬慰道：“吳姐您也彆太擔心。您現在首要的任務是養好身體，這樣劉哥才能安心工作。偷偷告訴您，其實我是人間小錦鯉，連佛祖都庇佑著的！您得到了我的祝福，全家都會好運連連、福氣爆棚！”葉淮說著，不由得意地揚了揚眉毛。“撲哧——”吳姐被葉淮的表情逗笑了，“成，你說得對，都聽你的。”葉淮又向窗外看了一眼，接著朝吳姐揮了揮手機，“姐，我先出去打個電話。”“嗯去吧去吧。”葉淮起身朝病房外走去。“誒？陸引和的電話我沒存嗎？我記得我明明在哪裡看到過……是寫進備忘錄了？還是在工作群裡看到的？”葉淮低著頭，小聲嘀咕著翻找陸引和的電話號碼，不想迎麵突然衝過來一個人，結結實實地把她撞倒在地上。“哎喲！”“對不起對不起！”那人一邊連連道歉，一邊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哎這護士小姐姐，怎麼跑得這麼急。”葉淮回頭看了眼護士匆忙落跑的背影，在旁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謝謝啊，謝謝。”見葉淮穿著病號服，便有人數落起那個護士的莽撞來。葉淮擺擺手：“謝謝大家了，我沒事兒，沒傷著。”眾人看當事人都不在意，也都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唉，這熱心群眾太多了也不好，她想揉一下摔疼的屁股都不好意思。葉淮在心底歎了口氣，然後撥通陸引和的電話。“喂？”原本清透寒涼的聲音隔著手機傳過來，竟莫名多了幾分低沉磁感，聽著還怪讓人心動的。葉淮趕緊摁住自己亂七八糟的思緒，清了清嗓子，道：“喂？陸刑長嗎？您的特彆執行助理來給您送關心了，有沒有很驚喜？”“……”謎一樣預感到陸引和下一秒就會掛電話的葉淮連忙把態度擺正：“彆彆彆您千萬彆掛，我不貧了，我有正事！正事！”那個實習小護士慌不擇路地拐過一個彎，沒成想又碰到個人，這回她把自己給撞得一個趔趄。“你沒事吧？”那人伸手扶住她，關切地問。“裴……裴醫生？”小護士認出來人，身體下意識一顫。裴選不禁笑了：“我長得那麼讓人害怕嗎？”護士垂著頭，偷偷瞄了他一眼，眼神幾度閃爍變幻，掙紮再三，終於長吐一口氣說道：“裴……裴醫生，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關……關於醫院的……”她小心地打量了幾眼周圍的環境，聲音逐漸低了下去。裴選認真地注意著護士的言行，了然地點頭，“既然很重要，那你挑個地方，詳細告訴我吧。”他微微一笑，笑容溫文爾雅，有如春風拂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