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她的意思是要在我們這裡長住嗎?”“應該如此。但據說典刑司的人向來都是隨便找個地方睡覺,任務完成立馬走人,沒聽說過還有專門來妖區找房子的。”“說不定人家這次是長期任務。不過什麼大任務需要住在秋水街呢?”“不會是有什麼上千年的惡妖藏在我們這裡吧?”“你可彆嚇我!”“聽說惡妖多喜歡食用小妖來提高修為——你小心被盯上吃了去!“胡說八道!”“我猜,她可能是看上我們這裡某隻妖了,畢竟妖族的美貌很是符合人類的口味。”“也不是沒有可能,想想那幾個已經在人類世界當紅的……”“……”葉淮沿路聽著妖怪們的竊竊私語,不禁一樂。果然,不管是妖怪還是人類,想象力都是極大地豐富!雖說打量自己的目光並不全都友善,但葉淮心情還是相當不錯。從前做任務可遇到過比現在過分千百倍的情況,秋水街的妖怪已經算得上很有禮貌了。葉淮正自我安慰著,突然從東邊響起駭人的尖叫聲:“啊——救命啊!怪物啊!救命!”四周的妖怪再次將目光齊刷刷聚焦在葉淮身上!葉淮麵色一緊:她才剛到,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來了?沒有絲毫停頓,葉淮朝東街奔去,一邊跑一邊想著:這裡的妖怪怕不是練刀群舞出身的?視線整齊成這樣,她根本扛不住啊!胡思亂想了一陣,葉淮趕到了聲源地,看到眼前的場景後,本就急促的呼吸差點卡在了喉嚨裡。隻見一個女人正在約兩層樓那麼高、四四方方像個豎立褐色枕頭一般的怪物頭頂彈上落下。遠看像是在玩巨型的蹦床,靠近後才能發現那怪物頭頂有個巨大的口子,大概是嘴,一吸,那妙齡少女便掉進怪物肚子裡,那怪物周身也脹大一圈;一呼,少女就被氣流送出來,高高地拋到半空。有幾次少女碰到燈杆,拚命想要抓住抱緊,卻不敵怪物強大的吸力,又被捕捉回腹中。那怪物像是懲罰少女一般,閉住嘴隻發出詭異的悶笑,少女在它腹裡嚇得失聲尖叫,鬼哭狼嚎:“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這時那怪物又將她放出來,隻聽得一連串“啊啊啊——”的驚呼,那怪物已緩慢向前走了幾步,同時傳出尖細的“嘻嘻”笑聲——像是失智的幼童被什麼逗樂了一般。葉淮猛一皺眉。看樣子這口袋妖怪智商還沒上線,不是存心害人,隻是覺得好玩。但這樣反而更棘手,因為沒法溝通,隻能暴力解決。葉淮掃了一圈跟上來的年輕妖怪,算上自己,應該沒有一個能打得過它。眼下的地段仍屬秋水街,但已是妖區外圍,那怪物是朝著市中心方向去的。雖說這兒離市區還隔著百八十公裡,可沿途都是人居,絕不能讓它闖出去!葉淮眼珠子四下裡一轉,便有了計較:“你們四個擴展結界,注意彆放人進來;你去找石頭精,這妖怪我鎮不住;你們幾個繞到它後麵,等看到藍色信號就用樹藤纏住它的腳;你倆跟著我。都小心些,這袋怪少說有六百年修為,雖然神智未開,但跺跺腳也能去你們半條命。要是情況不對,立馬撤,保自己的命最要緊!”葉淮沒打半個岔地吩咐下來,眾妖一時有些傻眼。“愣著乾什麼?還不快點!”葉淮一聲喝令,看傻了的妖怪們立刻反應過來,很是配合地各自行動。有幾個動了幾步才想到:我為什麼要幫典刑司的人對付我的同類?隻是來不及細究,便被同伴催促:“快點,磨蹭什麼呢?”葉淮說完便抄近道去截那怪物。秉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教條,她兩天前到這兒時就已把附近的地理情況摸了個透。她跑步的速度遠不如妖怪飛行,便果斷跳上一妖的背,幾息之間,一人兩妖便已抵達支路口,就在那袋怪前方約百米處。那怪物並不急著趕路,反倒因吞吐少女逗樂時走時停。葉淮抬眼一望,眸色一凝,道:“我去攻擊它弱點,你們見機救人,不要暴露在它的風口前。”她一改之前嬉皮笑臉的模樣,清麗麵龐神情肅穆,堅定異常的威嚴之色流露而出,竟讓幾妖無端端地信服,一時間忘了眼前這個人是連禦風飛行都不會的治安員。葉淮交代完畢,便側身竄出,做了個隱秘的動作,卸下自己的氣息,朝那怪物的方向奔去。此刻她在那怪物的認知裡,就是一塊因震動滾來的石頭,或一片被風卷來的落葉。葉淮縱身一躍,扳住那妖怪的褶皺。入手糙礪,堪比粗麻合股而成的繩索。她靈巧得像隻長年棲居叢林的獼猴,攀援勾跳,幾個起落,便爬上袋怪一半高處,向中間靠近。那袋怪其他地方都肉厚得很,不管葉淮怎麼動作都沒反應。這會兒卻敏感起來,猛一扭身體,跳了一跳——整條街都隨之震了三震!距離近的幾隻妖怪因站不穩七零八落地摔倒在地,葉淮也差點被甩飛出來。她隻得用胳膊肘和膝蓋夾緊怪物身上一道長長的皺起,手掌早已磨出不少血痕。我去!葉淮忍不住在顛簸中翻了個白眼。就是這裡,沒看錯,它的眼睛。葉淮寸寸挨近,袋怪也愈發折騰。劇烈的震蕩中,葉淮橫轉腰際暗藏的刀鞘,按下刀柄的按鈕,一束幾乎灼傷人眼的耀藍激光從刀尾衝出,射向街道一側的牆麵。葉淮大喊:“纏住它!”同時暴起,一個虎跳堪堪攀到袋怪的上眼皮。她左手扒牢,身體懸空,右手抽出玄色避光的匕首橫向送進袋怪一直眯著的眼縫裡——“嗷——吼——”袋怪發出震天動地的吼叫!分立兩側的四妖已用樹藤纏住袋怪的兩角,趁機向各自方向用力一收!袋怪兩腳被扯得左右分開,失去平衡而重重地跌倒——砰!一聲巨響,街麵上的東西都被震起,碎石塵土飛揚四射,世間萬物似乎都被困在這浩大無比的聲勢中!葉淮在袋怪倒下的那一小會兒裡,手腳並用地下爬,等不及穩住就徑自跳下來,在地上連著翻了幾個滾,才將將緩過氣。尖銳的叫聲從天而降,葉淮抬頭,隻見剛剛在吼聲中被拋出老高的少女正直墜下來。容不得葉淮反應,她就地又是一滾,換了個能緩衝些力道的姿勢,認命般地去接住少女——這下不死也得殘啊!卻未料憑空飛來一朵巨大的五瓣桃花,穩穩托住掉下來的女子。葉淮微一愣怔,習慣獨自行動的她,倒是忘記了這一次還有幫手在。花盤還未完全降下,葉淮直接抓住花萼,小跳上去。那少女閉著眼倒在花盤裡,儼然被嚇暈了。看著還是個才十五六歲的學生,臉上的妝容亂七八糟。嘖嘖,等會不該清除她的記憶,得叫她記住,女孩子家家的大半夜彆在街上瞎晃悠,危險!葉淮靠著桃瓣,渾身一股爆漿眼珠子的味道,像擱置已久的陳腐木頭的氣味,不算很難聞,就是黏糊糊的難受。匕首早已收回刀鞘,回去得用消毒水好好泡一泡。她這麼想著,正平穩飛行的花盤突然猛地一抖,兩側大風驟疾!葉淮一個激靈起身,看到從那躺倒怪物的袋口伸出一條白色的“舌頭”,徑直向她們抓來!看來這怪物不肯罷休,還想再把她們逮回去!那長舌來勢洶洶,刹那便觸及花托。葉淮當即把少女推了出去,下一刻自己便被“舌頭”卷住了腰。少女被前來接應的妖怪救下,葉淮卻被拽了下來。阿西吧!今天真是把路見不平、見義勇為、舍己為人都給做足了!要是她還能活著,頭兒能給頒個“大仁大義”獎麼?葉淮一邊忿忿,一邊用匕首割劃“舌頭”,不過兩下就悲哀地發現,這根本不是舌頭,而是那妖怪操縱的氣流!不等葉淮哀悼,那舌狀氣流就卷著她純粹泄憤地胡亂揮動。“啪!”葉淮被重重甩到牆壁上。“砰!”葉淮被狠狠砸到地上。“刷拉!”葉淮被卡到樹杈中間。就這麼三兩下,葉淮已被扔得天旋地轉、眼冒金星,背部火辣辣的刺痛,四肢百骸都像碎了一樣,五臟六腑如同移位一般。她嘩啦嘩啦嘔出兩大口血,勉強咽了點唾沫壓抑住胸腔翻湧上來的血腥味。再這麼下去今天真得交待在這兒!眼見著又是一波揮舞抽打,葉淮在呼嘯的勁風和四飛的塵屑中眯縫著眼,等到時機,也不知從哪裡來的氣力和膽量,本雙手護頭的蜷縮姿勢霎時展開來,如滑翔的鼯鼠般,足尖一鉤住就近的電線杆子就立刻收攏身體,以黑熊升樹的模樣,四肢死死纏住電線杆!終於能緩緩了!葉淮生平頭一次,對電線杆有了難以言說的親切感。隻是那“舌頭”見拖不動葉淮,竟突然惱怒地收緊!這一勒,差點沒讓葉淮把隔夜飯都給吐出來!與此同時,袋怪的風力也愈發強勁,街麵上本沒動靜的物體現下都微微顫動起來。他喵的!葉淮一個偏頭,躲過迎麵砸來的大石塊。前頭瓦礫土石如碎雨鋪天蓋地,腰間氣流長舌又越勒越緊,後背風力像成千上萬的吸盤幾乎將她撕裂——完了完了,不會被扯斷手腳吧?這死法絕對不行,太醜了!避無可避,葉淮艱難地挪到地上,果斷鬆手,右腕一個翻轉取出袖裡短刀,牢牢釘入沙石地麵。那長舌拖著她貼地移動才十幾公分,匕首傳來的強烈震感就叫葉淮幾乎握不住。那怪物頓了頓,似疑惑這次拖拽的困難。旋即,它了悟一般操控氣流高高舉起,葉淮腰腹一緊又是一口血。此時的葉淮再也禁不起折騰,也想不出辦法折騰。她被高高地懸在半空,而那怪物像折磨她似的停下了動作。遠遠望去,那怪物袋口昂起,從袋囊伸出的氣流如白色的長舌,以坐蛙捕蠅的姿勢靜止。而葉淮就是那稚嫩脆弱的幼蟲。這一刻的停頓恰如古老的牽絲戲,一人一妖,一花一木,一街一景,都被一節一折,釘在湛藍幽深的夜幕上,供人玩味觀賞。這回是要死了麼?葉淮抬了抬眼皮,隻覺高處的風是如此涼爽溫柔。她腦子裡忽然蹦出一個奇妙的想法:這袋怪應該沒有牙齒吧?這樣至少不會有被咀嚼的疼痛。下一刻,長舌驟然收縮!風聲淩厲!劇烈的失重感讓葉淮猛然警醒大喊:“靠你個老石頭精他娘的還不來救我!”像是應了這召喚一般,一道無比龐大的氣勁生生斬斷了袋怪操控的氣流!一道無形的屏障隨之將葉淮與那妖物隔為兩個世界。風聲驟停。葉淮撞到那氣障上,又筆直地掉下來!“你是要救我還是想趁機摔死我啊!啊啊啊——嗚!”一件披風兜頭罩下,帶著勁道緩減一些她下墜的衝擊力。有一人也自上而下,一臂攬過她的肩身。葉淮隻覺自己跌入一個冰冷堅硬的懷抱,有清涼淺薄的氣息鑽入鼻翼。這人力量很足,接住她時很穩,並不像電視劇裡那般圈圈圓圓圈圈轉個不停。葉淮幾乎要落下生平頭一次感動的熱淚來。然而這份感動沒有持續多久。那人穩穩落地後,便順手將葉淮“啪嗒”扔到地上,摔得她差點又是一口老血。渾身疼得像骨頭被一根根拆下來一樣。——他喵的!葉淮憋著口氣,兩下扒拉掉裹著自己的披風,剛想發泄一下自己的悲憤之情,卻在下一秒怔住了。她直楞楞地盯著禦風停在半空、著一身黑色勁裝的男人的背影。四個金黃的咒印從他身前飛出,分彆壓住袋怪的四角。袋怪掙紮一番,見脫不開,便掄圓了袋口打算將他吸入腹中。然而男人動作奇快無比,飛身上前,凝氣成劍,劍身通透,幽光瑩然。男人舉劍當頭刺下,並沒有刺穿怪物,而是帶著不可抗拒的龐大劍氣,緩緩壓製,那袋怪竟被迫一點點閉住了袋口。說來也怪,分明是合上了口子,這袋怪卻像泄氣一樣癟了下來,逐漸縮小,最終變成一個粗布製成的錢袋,看起來很有些年頭。葉淮內心八百臉懵逼。這是拍電影吧?這是作者君故意這麼寫反襯她的無能吧?不是應該驚天地泣鬼神麼?就這麼簡單?簡單到那背影竟跟一些太過遙遠的畫麵重疊,令葉淮回避地垂下頭,眼前一陣恍惚。“嗒——嗒——”戰鬥結束,街道一瞬間寂靜得駭人。分明有風聲蕭蕭,有葉簌簌搖落,有夏末秋初的蟬微弱的鳴叫,有碎石嘰裡咕嚕不安的滾動——像戰鬥未息的餘音。但卻格外地靜,而靜。靜得隻聽到男人清晰的腳步,像是自葉淮心上一根塵封夠久的弦響起。“怦——怦——”葉淮左手捂住心口,像要平複驟然加速的心跳;撐地的右手五指屈起,指節泛白,像要用力抓住什麼。嗒。乾淨簡潔的黑色鞋麵映入葉淮眼簾。葉淮緩緩地抬頭,瞳孔微微一縮——眼前之人明明一身現代裝束,卻讓人無端想起那亙古遙遠的神話中,翩翩衣袂、清貴出塵的上神。他眉眼疏闊,麵容清絕,神色卻淡漠孤冷,氣度矜貴不似今人。明明此刻就站在眼前,在這暗夜秋風裡,卻讓人分明感到——他不該在這裡。他該在幽穀寒潭邊,如鉤枯樹下一盤冷玉棋局;他該在曲水流觴時,清流激湍上一濺澈冷日光;他該在枯藤老樹斜陽外,蒼林昏鴉數點;他該在千峰萬籟俱寂中,寒江清雪一掬。天上地下,碧落黃泉,他唯獨不該在這裡——在這滾滾紅塵裡。夜空浩渺,月色薄涼。有殘星兩點,如瀚瀚天穹蒼冷的眼。男人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清湛幽深的瞳眸正如頭頂孤星,清輝冷冷,剔骨寒涼——他又該在這裡,在這滾滾紅塵裡;他所在之地,無一處是景,無一不是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