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街是條古街。曆史嘛，該有一個、兩個……數不清個百年了。然而開發大潮中，秋水街的古韻早已蕩然無存，隻堪堪留住幾座古宅。又有傳言古宅鬨鬼，玄而又玄的事件攪得人心惶惶，人們逮著機會陸續搬了出去，秋水街也漸漸蕭條下來，成了如今的破落巷。入夜。秋水街一如既往的蕭索冷清。長年空居的房子在深沉的夜色裡陰森莫測，緊閉的窗有如空洞的眼。老舊的路燈忽暗忽亮，和著颯颯秋風的嗚嗚悲鳴，如泣如訴，冷冷有淒涼意。有三兩個行人隻顧埋頭快步走過，不敢互相言語，也不敢四處張望。偶有陰風一陣，便嚇得他們尖叫一聲，拔腿就跑，隻聽得桀桀的冷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回蕩，長久不息……嗯，照道理，這才應該是凶宅鬼街的正確打開方式，但實際上——“來來來，瞧一瞧看一看嘍！三百年的家底，適合人類品味！不管你是送親戚送朋友送長輩送上司送情侶，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你送不出！”“誒，這玉墜成色不錯，什麼時期的物件？我這兒正好缺一個送‘人’的禮物。”“今年咱品玉樓請到的可是清朝禦膳房首席大廚私家刀具胡菜花，甭管是清朝前還是後成形的，都千萬來嘗一嘗！宮廷禦膳可不是等閒妖精能吃到的！錯過了這次機會，可又得等五十年嘞！”“呀！這可是明永樂年間的工藝？我隻有幸見著過一回，這價格是多少？”夜色深沉，寒涼如水，但傳聞裡本應人跡荒涼的秋水街此時卻熱鬨得像個菜市場。嘖，“像”這個詞用的也不大精準。因為這兩天秋水街確實在開辦集市，為三日後妖界貿易市場的盛大開幕預熱。妖市五十年一屆，由東西南北中五山輪流舉辦，今年正好落到了南山頭上。貿易嘛，對妖怪而言，也就是交換。市場裡用不到錢，妖怪們看中了什麼隻需拿自己的寶貝去換即可。當然，在人類世界混跡的，比如一些飯館，卻要支付錢幣或可兌換錢幣的物件。集會將持續兩個月，畢竟五山大得很。而南山劃了十六個區，一區設一個分市場，光跑遍十六個市場也得十來天了。又因為這是全妖界的盛事，這些年妖界與人界維持著表麵上的和平，雖說相安無事是好的，但也著實無趣了些，所以前來湊個熱鬨的妖怪數量不少，因此時間久些也為遠道而來的客人行個方便。“這宮鈴倒是好看，什麼年頭的？”“小丫頭眼光不錯！”擺攤的老石頭精頭發花白，胡須花白，見著客人也不急著站起來，反倒慢悠悠地開始講解：“這串宮鈴啊，可是五百六十年前，我還是禦花園泥土裡一塊石頭的時候……”話還沒說完，石頭精就覺得有些不對，“小丫頭，你是什麼妖怪？我怎麼感覺不到你身上的妖氣？”麵前的小姑娘看起來才人類二十左右的模樣，留著剛過耳垂的蓬鬆童發，皮膚白細，容貌雖說不上如何的漂亮，倒也清秀耐看。此刻，她蹲在攤位前，笑眯眯地對上石頭精：“還是先講故事吧。”石頭精皺了皺眉，想著自己好歹也有七百年的修為了，竟愣是看不出眼前這個丫頭的底細，莫非……這麼一思忖，他連忙改了口，神色間頗有些恭敬：“莫非是哪路大妖大駕光臨，來我們這秋水街遊玩的？”葉淮兩手一捧臉，語氣驚異地反問：“大妖？起碼也得上千歲了吧？我看上去那麼老？我今年才23啊！您瞅瞅，您再仔細瞅瞅！”石頭精隻道她是在意皮相，連連附和：“大妖說得不錯，您看上去確實隻有人類二十出頭，年輕得很……”這話還沒說完，他突然回味過來：“你真的隻有23歲？你不是妖怪？你——你莫非是執刑官？！”他這聲“執刑官”，震得一條街都安靜了下來。正興致昂揚討價還價的妖怪們齊刷刷將目光瞄準蹲在地上的葉淮。數十道灼灼的目光逼得葉淮頭皮一陣發麻——沒辦法，誰叫如今華國境內把握著這些妖怪命脈的，不是有著數千年曆史的佛家道家，而是成立堪堪九百年、離千年還差了一百的典刑司呢？說起這個典刑司，源頭還得追溯到數萬年前、眾神飛升。具體是多久以前，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已經無法考證。隻知道大神上仙脫離人世之後，人界天地靈元日益稀薄，修煉也愈發困難。原本是毫無資質的普通人都可以修行的環境，到了近五千年，就越來越需要血脈的傳承或者天生的靈骨了。這當然也不全是壞事。得不到修煉帶來的便利，反而促進了人類現代文明的發展——畢竟念個咒施個法就能飛天遁地、無所不入的，還要汽車飛機做什麼？可這事也有個大麻煩：神魔戰爭之後，魔族覆滅，但魔族的小弟妖族，卻是殺不乾淨的。妖的修行和人不一樣，雖然困難，對天資的要求卻不高：但凡壽命長的，或者得了些機緣的，都有可能踏入妖的門檻。於是眾神飛升後，前期靈元尚算充沛，人類還壓妖族一頭；中期人類勢弱，妖族便顯見地猖狂起來，人類不得不成立了一個又一個修靈流派；後期天地間靈力更缺，妖族倒是消停了點，二者僵持不下，摩擦不斷，但也有表麵安穩。直到九百多年前，不知道什麼緣故，妖族突然合力對人類發起攻擊，人類猝不及防，難敵攻勢，節節敗退。這時候，冒出來一個名為“下淵”的人，自稱現世人間唯一的神仙，領導當時的佛道大派、修靈大家，齊心戰勝了妖族。後來，他便聯合幾大修靈望族，建立了典刑司。至於為什麼叫“典刑司”呢？因為下淵當年在天上界，正是個掌管刑罰的官。至於為什麼他留在了人間呢？因為他之前玩忽職守，被貶入世十萬年，然後……就被眾神遺忘了。這個說辭其實沒幾個人信，但大家還是尊稱他“下淵仙人”——畢竟能以一敵十個大妖的，跟神仙也沒什麼區彆了。這一次萬妖暴動，奠定了典刑司在修靈界的地位；其後數百年，但凡與妖怪有關的，都繞不開典刑司去。隻不過近百多年，跨入末法時代後，修靈界不如從前輝煌，典刑司也基本由自古相傳的修靈家族打理；而司內職員，有不少除了給典刑司“打工”之外，在普通社會裡也有彆的工作。……話頭再轉到當下。葉淮頂著眾妖的目光，硬著頭皮站起來，一麵思索著措辭，一麵笑靨如花：“這個嘛——”“請問您是哪裡派來的人？”石頭精很快反應過來，他眼神警告了一下眾妖，又拱了拱手，禮數周全，“您來秋水街又是所為何事？”見對方這麼禮貌，葉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叫葉淮，直屬典刑總司治安部第三大隊第一組，到這裡嘛，來找個房子。”石頭精雖然並不相信，但也清楚執刑員的任務不是他們可以探聽的，也點點頭，道：“既然如此，就先祝葉執刑官能找到中意的落腳之地。”果然是上了年紀的妖怪，這麼彬彬有禮咬文嚼字，還真是——太對她“隻動口不動手”的人生信條了！她滿臉堆笑地接了下去：“哪裡哪裡。您彆叫我執刑官，我隻是治安部一個小治安員。”怎麼可能是執刑部那幫隻知道打打殺殺的大老粗？頓了頓，她又補充道：“我師父是宋連祁。”石頭精臉色微微一怔，寰轉了不少：“原來是宋治安官底下高徒。”葉淮撓撓頭，笑了笑。這些年常駐妖區，也算是見識到了宋連祁的名號有多好用。北山宋家未來一把手，典刑總司治安部部長，在妖界友好度永遠穩坐前三——這種腹黑坑貨能成為親善大使，也不知道妖族眼睛都是怎麼生的。“嘿嘿，高徒還算不上。我今天來除了看房子，也是想見識一下妖界這場盛會。若是給你們帶來不便，還請多擔待。”葉淮的表情做得十足十地誠懇，老石頭精也不好再說什麼，隻道：“那治安員請隨意。大家都散了吧。”這石頭精石岩可是秋水街的老人，地位大概相當於……人類的街道辦事處主任？總之他一發話，眾妖就算揣著些心思，也不會硬出風頭。況且這幾十年，妖族與人類有意和平共處，葉淮眼下什麼也沒做，他們倒真說不上對這個治安員有怎樣的不滿，小小地圍觀一下，便也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