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暮京第一次見到宋鎏的那一天,南國這個沙漠國家難得地下起了滂沱大雨。他從吉普車上下來,肩上挎著一隻軍綠色大包,一手舉著傘,沒有多餘的行李,白色襯衫敞開著在雨裡飛揚,透出一絲乾淨的少年氣。趙暮京剛進行完一台手術,揉搓著濕漉漉的雙手,仿佛空氣裡還帶著一絲血腥味,她站在屋簷下,仰頭望著雨水拍打在塵土地麵。“聽說是新來的誌願者,心理醫生,長得可真帥,是你們國家的人呢。”趙暮京的同事凱瑟琳碰了碰她的胳膊,用英文說道。趙暮京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她在這個地方已經待了一年了,一年時間裡短期誌願者進進出出,換了一茬又一茬,她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心理醫生?在這個落後貧窮的國家,這還真是一個奢侈的病。“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凱瑟琳小聲慫恿趙暮京,早已將剛才那個長得很帥的中國男人拋之腦後。說是喝一杯,其實也不過是在這個人口不足五百人的小鎮餐館內,小鎮很小,從頭走到尾用不了一小時就能將整個小鎮參觀遍,這裡物資匱乏,貧窮落後,整個小鎮隻有一家簡陋的小酒館,不足十平的小店每到夜晚就擠滿了形形色色的當地人,常年悶熱的天氣使小酒館內的空氣汙濁,趙暮京在這裡待了一年也隻在裡麵待過一次,後來就再也不肯在裡麵坐著喝酒了。大雨過後的地麵坑坑窪窪,兩人避開水窪,從小酒館裡買了酒,坐在酒館外的空椅子上喝酒,過去許多個夜晚,趙暮京就是這樣和凱瑟琳走過小鎮大大小小的街道,哪裡有坐的地方,哪裡就有她們喝酒的身影。“聽說半年後你就要調回國了?”凱瑟琳一口氣喝完一瓶冰啤,邊新開一瓶邊問。趙暮京慢悠悠地點了點頭:“一年半期限到了,還剩最後六個月。”“說實話,習慣了這裡的生活,你回去之後會不習慣的。”凱瑟琳笑道。沒有網絡也沒有其他娛樂設施,趙暮京在這裡的一年除了睡覺之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那間外觀看上去已經十分破敗的醫院裡度過,除了和凱瑟琳跑出來喝酒之外,生活的確乏味的仿佛穿越回了古代,不過除了剛來這裡的頭兩個月之外,她早已經習慣了這種枯燥的生活。“回去會找男朋友吧?接著結婚生子?”凱瑟琳舒服地靠著椅背,歪著頭看向她。趙暮京聳了聳肩,對於不確定的未來她向來不會花太多時間去探究。夜晚的小鎮燈火稀疏,從小酒館裡爆發出當地男人們的歡聲笑語,好像不管有多貧窮,這些人總能在困頓的生活裡找到許多樂趣。“咦?是下午那個男人。”凱瑟琳突然精神抖擻,立即坐直身體,朝前方猛地揮手。趙暮京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那個年輕男人此時已經換了身乾淨衣服,他雙手抄在牛仔褲兜裡,正神情懨懨地散步。宋鎏的視線落在她們身上,笑著朝她們走去。“你是新來的誌願者?”凱瑟琳用發音不準的中文問他。“是,你們好,我叫宋鎏。”“凱瑟琳,趙暮京,你們是同胞。”凱瑟琳歡快地指著趙暮京,熱情地向宋鎏介紹。宋鎏這才看向她身邊的趙暮京,發現她也正看著自己,視線相對時,她完全沒有任何閃躲的意思,看得坦率又直白,絲毫沒有偷看被人發現的緊張。宋鎏笑了:“下午的時候見過你,當時你站在屋簷下發呆。”趙暮京點了點頭,彆過頭去,自顧自地將酒瓶送到嘴邊,咕咚咕咚地喝著,看上去對於眼前的宋鎏毫無興趣。那邊凱瑟琳已經興致勃勃地邀請宋鎏一起喝酒,趙暮京沉默地聽著他們聊天。“你是心理醫生嗎?”凱瑟琳的問話裡充滿了好奇,畢竟在這樣一個地區,心理醫生這種物種太奢侈了。宋鎏溫和笑道:“我是學心理的,不過我是作為教育項目的誌願者被派遣到這裡的。”“教書嗎?中文?英文?”“都可以。”“這個小鎮上隻有一所學校,不到六十個孩子,離醫院三百米的距離,離得很近。”“是,所以有空的時候我還可以兼職做心理輔導。”宋鎏開玩笑,眼角餘光瞥過那邊的趙暮京,她手裡的酒瓶已經空了,但她仍漫不經心地晃著。凱瑟琳噗嗤一聲笑出來:“這裡恐怕還不需要心理輔導這種服務。”宋鎏是個看上去很健談的年輕人,他剛剛研究生畢業就申請了海外誌願者,被分配到南國這個邊遠小鎮,他認真地回答凱瑟琳提出的任何問題,讓人覺得是個十分容易親近的家夥,但趙暮京卻覺得,像他這樣越是禮貌的人,內心越是封閉,一切的偽善都像是刻意偽裝出來的麵具,無趣但是安全。正如凱瑟琳所說,整個小鎮唯一的一間學校就在醫院不遠處,地方很小,如果硬要做類比的話,大概隻有北京普通四合院那麼大,學生加起來一共五十六人,按年齡大小被安排在不同的兩個教室內,另有兩個房間,簡陋的教師辦公室和簡陋的食堂,教室裡的課桌肉眼可見的破敗,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連個吊扇都沒有,當地缺水少電,就連醫院的電都是分時段度用。傍晚光景,白天熱鬨的學校一下子變得無比清冷,他的辦公桌就位於床邊,一扭頭就能看到斜前方的醫院,他朝醫院方向看去時,恰巧發現了正朝這裡走來的趙暮京。不知為何,一整天煩悶的心情忽然拋到了腦後,他收拾好桌子起身迎了出去。趙暮京牽著一個瘦小的當地女孩子,遠遠朝他點頭示意。“今天過得怎麼樣?還適應嗎?”她身上仍穿著白大褂,大約是還沒有到下班時間,應該是特意踩著點來找他的。宋鎏挑著眉點頭,注意力卻集中在她帶來的當地女孩子身上:“趙醫生這是……?”“雖然心理醫生在這裡的確是個奢侈的物種,不過有時候還是能頂上用的。”趙暮京把女孩子帶到自己跟前,宋鎏看著她和孩子說了許多,卻不見孩子給出任何回應,心裡當下有了判斷。“這孩子不開口說話多久了?”他問。“三個月前,她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和姐姐被父親毒打致死後就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她長期被她父親暴力,甚至差點被強奸,你有辦法讓她開口說話嗎?”宋鎏蹙著眉蹲了下來,視線與小女孩兒齊平,小女孩兒麵色平靜,眼裡甚至沒有任何對於陌生人的戒備和恐懼,這個樣子看上去,更像是對許多人事物都無所謂的態度。“已經三個月沒有開口說話了嗎?”他問趙暮京。趙暮京點了點頭。“她父親呢?”“她現在待在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設立的辦事處,已經和父親三個月沒見了,她父親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根本沒有管過女兒的死活。”小女孩兒名叫妮娜,在南國,像妮娜這樣遭遇的孩子成千上萬,甚至數量遠遠超過他們的想象,隻不過有些孩子並不被外界注意,每天承受著不該是她們這個年齡承受的暴力對待。因為妮娜的關係,趙暮京與宋鎏之間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她是宋鎏到了南國之後第一個交到的朋友。趙暮京以前總認為,像宋鎏這種剛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為人向來不會太穩重,可自從她把妮娜托付給宋鎏之後,雖然情況沒有馬上發生變化,但妮娜卻變得願意去學校上課了。有一次宋鎏問她:“你這個人看上去冷冷淡淡,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的,怎麼偏偏對那個小女孩兒的事情上心?”“你就當我偶爾也會有善心唄。”她好像完全不介意彆人誤解她,明明做得是好事,還故意要曲解彆人的意思。宋鎏無奈搖頭,這個女人的心像是銅牆鐵壁,牢牢地封閉著自己,外人很難看清她究竟在想什麼。“妮娜身上那些傷都是她父親乾的嗎?”“很可怕吧?當時她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整個畫麵簡直觸目驚心,不誇張地說,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了,這個世上怎麼會有這種父母呢?把孩子生下來就是為了泄憤自己的私欲嗎?”夕陽餘暉下,趙暮京一手撐在身後,仰頭喝了口啤酒,隨意紮著的馬尾有些鬆散,發絲在空中飛揚。有那麼一瞬間,宋鎏忽然覺得她也沒有第一次見麵時那麼冷淡了。後來想想,她和宋鎏之所以能夠成為朋友,妮娜是其中功不可沒的樞紐,她能治療妮娜身上的外傷,卻無法治療她心裡的傷,而這恰恰正是宋鎏擅長的。可那時,她也隻是抱著替妮娜治療,希望妮娜能夠儘早好起來的單純想法而已,她從未想過自己和宋鎏還會有其他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