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顧一凡非常想實話實說。為什麼今晚單獨來這裡?當然是生活所迫啊!難不成還是他自己投懷送抱嗎?顧一凡神色難辨地看了看周衍近在咫尺的臉,覺得這位大佬可能是常年被投懷送抱,有點兒經驗主義了。隻是以他現在的立場,好像也不太能挺直了腰板說什麼。再細一想,其實朱正陽也沒有說過什麼強硬的話——最主要的是顧一凡自己也沒有義正言辭地拒絕過什麼,這會兒再這麼故作姿態,好像是有點兒矯情了。他看著周衍那雙比常人都要淡一點的瞳仁,竟然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種負罪感。等他自己意識到這種情緒的時候,卻又忍不住悚然一驚——難道自己其實是心甘情願、半推半就的嗎?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顧一凡心裡頓時五味雜陳,糾結得死去活來,嘴上卻像是牢牢黏住了,一句都說不出來。不過周衍似乎無意再繼續這場對話。他很快便拿開了手,神色冷淡下來:“我不是強人所難的人,你的路怎麼走,到頭來還是得你自己選。你自己想想吧,真要不願意就算了——我要去休息了,你們朱總還來接你嗎?”顧一凡的舌頭像是打了結,蹦出來的全是無意義的音節:“啊?哦!……呃……”周衍便明白了,起身又去拿起了客房內線電話:“你好,是。我想再訂一個房間,記在我的卡上就行……嗯,就今晚。”顧一凡這才意識到周衍在做什麼,趕緊跳了起來:“周總!”周衍卻抬起一隻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後凝神聽著電話那頭說了幾句,抬頭又看了顧一凡一眼,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好,沒事……那這樣,麻煩你們送點卸妝水上來……哪種?”周衍捂住了話筒,定定地看住了顧一凡,眼睛裡帶了一點兒疑問。“啊?”顧一凡遲鈍的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個卸妝水什麼的是在問他。“都……都行吧。”於是周衍便又回到了電話上:“都行……嗯,卸妝濕巾也可以……送到房間就好。多謝。”顧一凡看著他掛了電話,終於慢慢地回過了味兒來。“酒店今晚沒有空房間了。”周衍疲憊地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心,“這裡隻有一張大床,我並不介意你留下,一會兒他們會把卸妝濕巾送上來,櫃子裡還有一件睡袍,你可以洗漱一下。但你如果介意的話,也可以自便。”房間裡再一次安靜下來,唯有窗外的雨聲不知疲倦地擊打著窗戶。顧一凡杵在那裡良久,突然像是豁出去了一樣,重新又坐回了沙發上,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這會兒要還討價還價,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明明今天在出發之前,他還信誓旦旦地跟朱正陽說,自己什麼時候不懂事過。周衍的手指仍然捏著眉心,聞言卻也勾起了嘴角。一張臉被他的手遮住了大半,微微垂著頭,已經半乾的頭發蕩了下來,顧一凡突然發現他額前的碎發很長了,晃晃悠悠地能觸到鼻尖,這麼想著,他便突然覺得,自己的鼻尖也癢了一癢似的。於是他就那麼帶了一點笑意轉身走進了臥室:“你放心吧,我今天真的很困了……不會把你怎麼樣的。”顧一凡被他留在客廳裡,一時頗有點兒哭笑不得,愣了好一會兒,直到酒店工作人員來敲門送卸妝濕巾的時候才回過神來。送東西的是個小姑娘,一看周總房間裡出來開門的是個帶妝的男人,臉色馬上就意味不明起來,再定睛一看,又覺得這人十分眼熟。顧一凡一看她那副欲言又止的臉色,就知道不好——其實他雖然不火,但好歹也是剛在熱播劇裡露過臉的人,平常在外麵吃個飯也偶爾會被認出來,隻不過都叫不對名字,於是他趕緊道了聲謝就把門關上了。這家酒店的套房跟一個高級公寓差不多,從外麵的會客廳也有入口進衛生間裡。顧一凡估摸著周衍大概是已經睡下了,不欲去吵他,便輕手輕腳地從會客廳進了衛生間,卻看見一件浴袍已經掛在了毛巾架下麵,另一扇門直接通臥室,顧一凡看過去的時候,正看見門縫底下的燈熄了下去。他愣了一下,又看了看手裡的卸妝濕巾,突然覺得周衍這個人……還真是挺心細的。這種心細甚至不帶任何彆的心思,隻是他這個人天生就是這樣罷了,好像發生在他身邊的所有的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而所有的事,他都能不動聲色由恰到好處地去安排妥當,多一分便顯得過於殷勤且居心不良,少一分又覺得繁衍了事,不如不做。顧一凡心事重重地撕開了那卸妝濕巾的包裝紙,非常不講究地一把就往眼睛上麵糊了一把,頓時就把眼下抹出了一小塊暈開的黑。卸眼妝要把卸妝產品在眼睛上敷一會兒再抹是常識,不過顧一凡從來都沒有這個耐心,他異常粗暴地三下五除二卸了個乾淨,把一雙眼睛揉得發紅,另一隻手撐著洗手台,然後抬頭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顧驚秋。周衍說,他能讓這個名字紅到後輩連同音的字都要避開。顧一凡令抽出了一張濕巾,很慢地從額頭上開始抹起。他皮膚的底色本來就白,擦去了粉底以後,竟然也沒什麼差彆,隻是手勁用得有點大,鼻子都被他擦紅了。他把兩張濕巾紙揉成了一團,一把扔進了垃圾桶,然後打開了淋浴房的水龍頭。熱氣一瞬間蒸騰起來,很快就把鏡麵都糊了一層霧氣,隻能隱隱地看到顧一凡脫去衣物的上半身。水從花灑裡麵轟轟烈烈地衝出來,又順著顧一凡發紅的鼻尖一路墜到了他的下巴,最後流進頸窩,浩浩蕩蕩地彙成流,就這樣衝刷過了他的身體。顧一凡覺得自己什麼都想到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他整個人都好像在水裡漂了起來,沒著沒落的,一閉上眼睛,想起來的竟然是那天在北京的飯局,他躲在衛生間的隔間裡,聽到周衍那麼低沉,那麼無望的一聲,“是你嗎?”周衍,你問的到底是誰?顧一凡抬起手,撐住了淋浴間的瓷磚牆壁,任由水打在了他的後腦上,脊背上,又順著脖頸流到下巴上。然後他側過了臉,透過衛生間裡繚繞蒸騰的水汽往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周衍應該已經睡著了,他今晚一直都是一副欲醒未醒的困倦模樣。顧一凡甚至能夠想象得出來他睡著的樣子,濃密的睫毛覆蓋下來,靜默安然的樣子活像是古希臘的雕塑——顧一凡突然睜開眼,“啪”地一下關了水龍頭。他顧不得一身的水淋淋,隨手從毛巾架上把浴袍取了下來,往身上隨便一裹,快步走到了臥室的那扇門前,然後又突然猶豫了一般,手搭在了門把上,人卻不動了。打開門,走進去,然後睡一覺,明天起來,他是顧驚秋。或者,從另一扇門出去,沙發上也可以湊合一晚,然後回片場去,他還是顧一凡。他在門口站得太久,甚至動也不動,感應燈終於也黯淡了下去。周衍的睡眠極淺,哪怕是門縫裡的一點光亮的變化,也讓他似有所感似的在睡夢中輕輕皺了皺眉。然後他便模糊地聽見,有人打開了房門,非常輕地走到了他的床邊,然後輕輕地掀開了被子的一角,躺了進來。周衍以為自己醒了,身體卻因為極度的疲倦完全沒有辦法動彈,可是身上的一寸皮肉都像是感覺到了那個人身上的水氣和溫度似的,隨著床微微的下陷,像是漂浮在海浪上一樣。但這隻是一瞬。那個人非常得安靜,也沒有靠他太近。周衍的眉頭慢慢地舒展了開來,意識終於徹底地沉入了混沌中。十一月底,已經開機月餘的《陛下金安》劇組終於在官博發出了第一張照片,卻沒有露臉,隻是一隻青筋綻起、傷痕累累、布滿了硝煙火燎的手,以一種萬鈞之力狠狠將一柄劍刺下的局部特寫。另外還有一隻手,骨節分明,瑩白如玉石,大拇指上還戴了一塊玉扳指,一看便是王孫貴胄的手,虛虛地搭在了劍柄上,像是握著執掌天下的權杖。兩隻手的膚色明暗交錯,一個極靜,一個極動,像是互相角力,又像是並肩而戰,顯得十分意味深長。整個畫麵除了左下角揮毫潑墨一般打了“陛下金安”四個字的劇名以外再無彆物,配文也極簡,“河山萬千,與你共執。”然後便是@了兩個人,一個是劉泊杉,另一個,甚至都不是用戶,隻是一個話題,叫顧驚秋。官博的評論裡頓時被“顧驚秋是誰”占領,半天之後,劉泊杉的粉絲們終於千辛萬苦地控住了評論,熱度最高的前十條都成了整齊劃一的“期待劉泊杉李彥麟!”並且格式統一地打上了“電視劇陛下金安”的超級話題,但順著這個超話點進去,討論度最高的帖子依然還是“顧驚秋是誰?”有人發帖自稱是圈內人,爆料這部劇的合同上簽的就是天靈文娛的顧一凡,另有幾個從一開始就跟組的劉泊杉粉絲也發帖確認,林子安就是由顧一凡演的。但幾條帖子,沒有大規模的轉開,超話中很快又出現了各種分析海報內涵、書粉前來報道或者掐架的帖子,鬨鬨嚷嚷中很快就把顧驚秋就是顧一凡的爆料給擠得看不見了。第二天上午,六皇子李彥麟的定妝照發布。劉泊杉一身湖藍色長袍,領口攀著繁複的回龍紋,束腰下垂著各色玉飾,長身玉立,嘴角帶笑,眉目低垂,還真有點兒書裡那個外表飛揚跳脫,內裡卻心思深沉的人的意思。右手虛握成拳,擎在腰間,大拇指上果然有一顆碩大的玉扳指,同前一天的海報呼應。劉泊杉的粉絲們一片沸騰,轉發數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一位一位地往上跳。可這頭還沒熱鬨完,又過了十分鐘,官博再一次公開了破虜將軍林子安的定妝照。照片裡的人像是剛剛才經曆過一場血戰,鐵甲殘損,連肩上的虎頭扣都歪斜破開,手上的黃銅護腕裂開一條長口,露出裡麵藏青色的柔軟布料。一隻青筋畢現、血汙斑斑的手正持著長劍,劍脊雕紋,可見篆書“棠溪”二字,正是中李彥麟少年時遍訪天下,為好友求來的神兵之名。持劍人麵色冷凝,頭盔已經不知道掉落何方,兩綹亂發從額上垂下,底下還能看見一道傷口,頗有幾分狼狽,可他眼中卻是說不出的決絕和毅然,好像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可能徹底擊倒他。這形象,一時竟然沒人敢確定這到底是不是顧一凡,直到大家都根據官博這一次直接@的“顧驚秋”點進去,才發現頭像還是一個大頭的Q版形象,那還是選秀時期粉絲給顧一凡畫的,這麼多年一直也沒變過,這才敢確認,這個顧驚秋到底是誰。到了中午,“顧一凡改名顧驚秋”已經火速衝上熱搜,連帶著《陛下金安》的討論度都跟著翻了一番。劉泊杉的粉絲們很快回過了味兒來,紛紛開始義憤填膺地冷嘲熱諷,直叱“糊咖作妖”,改個名字還要買熱搜,出風頭,分明就是想壓番,鬨鬨哄哄地吵成了一團。可憐顧驚秋本來就沒幾個粉絲,最新一條健身日常的微博下麵迅速被憤怒的劉泊杉粉絲攻占。一打開評論,就看到了頂到最上麵的一條評論已經有了過千的點讚——“心較晴雯高三尺,命如香菱慘十分。歲寒鬆柏不敢比,我看你叫顧一番。”發出這條評論的ID叫作“與杉長伴”。化妝師有點兒忐忑地低頭瞥了一眼顧驚秋手裡的手機屏幕,他的大拇指停留在這條熱評上已經一分多鐘了,很難判定他到底是想刪了這條評論,還是想給它點個讚。於是化妝師隻好尷尬地咳了一聲:“顧老師,您閉一下眼。”顧驚秋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就把手機鎖了屏,放回了化妝台上,任由化妝師給他把眼角上做出來的那道假傷口一點兒一點兒地卸下來。劉泊杉正好從化妝間外麵進來,今天他全是文戲,在A組早早地收了工,現在已經換回了自己的衛衣,戴了頂鴨舌帽,優哉遊哉地走了進來,大刀金馬地往邊上一坐,嘴裡就先“喲”了一聲:“子安兄今天又斬了敵軍幾個人頭啊?”顧驚秋最近都在B組拍攻城戰,每天都是這副半身浴血的尊容,聞言便笑了起來:“這不都是為了殿下打江山嗎?”劉泊杉嘿嘿一笑:“彆貧了,趕緊收拾好,鐘哥他們還等著你一起去吃宵夜呢。”這個鐘哥便是三皇子的扮演者鐘斌,戲裡和李彥麟同根同源卻不共戴天,戲外倒和劉泊杉混得跟兄弟似的,沒事兒就喊著一塊兒出去吃夜宵。除了他們三個,還有劇中體弱多病的四皇子的扮演者宋繼東。他們年齡相仿,除了劉泊杉以外,都算沒什麼名氣的,倒也不存在什麼捧高踩低。劉泊杉也覺得反正已經是自家投的戲,沒人能跟他比什麼,樂得做個親善姿態,於是這麼朝夕相處了一個多月,竟然還混出了幾分真友誼,花絮組老愛跟著他們拍片場日記,還取了個外號叫他們是“大周F4”。顧驚秋艱難地在化妝師的蹂躪下保持了一個笑容:“你們兄弟仨去吧,我要回去早點睡覺了,今天吊了三個多小時威亞,我現在還渾身疼呢。”劉泊杉便流露出一個十分理解的表情:“太慘了……”說完,又勸道:“可是今天製片人來了,在A組看了我們一天,呂姐說估計要跟組了,所以喊著一塊兒去吃。”顧驚秋一聽這麼多人,更不樂意了:“製片?你說齊老師啊?”“齊老師是執行製片,又不是製片人,正主今兒剛到,你這麼不給麵子啊?”顧驚秋趕緊告饒:“我哪兒敢啊……是真的不行了,要不你看看?”一邊說,一邊把手臂高高地舉了起來,給劉泊杉看他手臂內側被威亞勒出來的一大片紫色淤青。劉泊杉“嘶”地一咧嘴:“那行吧,我幫你跟呂姐說一聲,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們一會兒在群裡給你發照片啊哈哈哈哈……”一邊說,一邊已經跑出了化妝間,隻留下了一大串笑聲。他一走,顧驚秋的臉立刻又重新沉了下來。化妝師給他最後拾掇了一下:“顧老師記得回去敷個麵膜啊,現在天太乾了,不然明天又不好上妝。”顧驚秋似是真的累極了,勉強地牽了牽嘴角,道了聲謝,然後起身來穿上了自己的外套,一邊往外走,一邊又下意識地點開了微博。應該是朱正陽給他登過了,他的微博裡出現了一條新的轉發,正是劇組官博的那張定妝照。顧驚秋猶豫了一下,還是鬼使神差地點開了評論,果然,新的微博下麵又已經是罵聲一片,這一回的熱評第一換了人,罵的是“洗腳賤婢顧一番”,頭像依然還是劉泊杉的照片。顧驚秋突然開始有點兒佩服那個“與杉長伴”,“顧一番”三個字真是朗朗上口又一語雙關,這麼一想,便有點兒忍俊不禁似的,莫名其妙地笑了兩聲。還沒笑完,朱正陽的電話就打了進來。“一凡啊,微博上你看了嗎?”朱正陽顯然是還不習慣新的名字,依然按著以前的叫法喊他。顧驚秋決定裝個傻:“沒啊,我剛剛才回房間呢,怎麼?要我發什麼微博配合宣傳嗎?”“哦不用了,我已經幫你發過了,你好好準備拍戲,彆老玩手機。”朱正陽像是隱隱鬆了一口氣似的,又囑咐道,“我明天過來,後天安排了媒體探班,我先跟你說一下有些問題怎麼回答。”顧驚秋“嗯”了一聲,一麵掏出房卡刷了一下:“知道了。”朱正陽也沒有跟他多說什麼,交代完了正事兒便準備掛了,臨掛之前還殷殷地叮囑了一句“彆老玩手機”,惹得顧驚秋哭笑不得。剛一掛電話,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往床上一扔。他剛才跟劉泊杉說的也不完全是假話,吊了三個多小時威亞的身體已經繃到了極致,一陣陣無法控製的酸痛從腿根傳來,顧驚秋把臉埋在了被子裡,深深地歎了口氣,最後還是支撐著自己又重新爬了起來,取過了那遝厚厚的劇本,翻到了明天要拍的戲。可還沒翻兩頁,就聽見了微信提示音,拿起來一看,卻是周衍:“怎麼沒出來一起吃飯?”顧驚秋就跟詐屍還魂一樣猛地坐直了身子——“出來”?微信“叮”地又響了一聲,這回是他們“大周F4”的群,宋繼東給發來了一張圖片。顧驚秋突然像是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點開圖片的手都有點兒哆嗦起來,偏偏酒店裡網還很慢,顧驚秋看著圖片下方加載的數字一點點往上跳,隱約覺得自己的血壓也在一點點往上跳——然後屏幕上就猛地出現了宋繼東占據了半個框的臉。因為他舉著手機的原因,臉大得都變了形,再往後便是劉泊杉,非常心機地占據了整張照片的正中央,笑得依舊玉樹臨風。可是顧驚秋的眼睛根本就沒有在他臉上停留半刻,他整個人都像被點了穴一樣,怔怔地看著劉泊杉身邊的那個人。那人也戴了一頂鴨舌帽,沒有看鏡頭,好像是側著臉在跟身邊的鐘斌說話,鼻梁高挺,在一幫男明星中間絲毫也沒落了下風。是周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