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憂活得清醒,即使心裡裝著事需要思考,也習慣於速戰速決,絕少有含混迷茫的時候。直到遇到賀關。他是她的救星,教會她品嘗世俗庸常的人間滋味。他也是她的克星,專克她的冷靜自持。從特護住院樓到院長辦公室,徐百憂神思恍惚,全然一無所知。她無暇旁顧,在反反複複想賀關的話。似乎斷續整理出些頭緒,再起首,正迎上賀關一雙閃耀著黑色光芒的眼眸。微微怔了片刻,徐百憂略顯無措地彆開臉,環顧四周,“胡院長呢?”“劉助理說他在趕回來的路上,讓我們先等著。”賀關眼珠子都沒錯一錯,盯牢了她的臉,沉聲喊她全名,“徐百憂,在想什麼?”窗外暮色四合,她將目光停在那裡,似心無雜念,又像心不在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低聲呢喃,“天都黑了。”賀關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我覺得路老頭不會派人來了。”“為什麼?”徐百憂詫異。他就知道她一路都在走神,“我們從病房過來太順利,沒人攔沒人問,這不正常。要麼像你說的,盯梢的人全撤了。要麼我們等的人就是路守紀。”他但願是前者,但如果是後者,“徐百憂,天王老子來了我都不怕,你休想再甩下我。”氣勢凜然,隱隱帶著慍怒,像暗潮湧動,隨時會掀起狂風巨浪。徐百憂不想在這個時候招惹他,逃避似的調轉視線,望回黑越越的天幕。隻聽他鍥而不舍地又問:“你剛才在想什麼?”“我……”她語頓,罕見地失了方寸。理清的頭緒並沒有根基,被夜風吹跑了,腦子裡隻剩大片空白。“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肯定又在想些我聽不懂的文詞,好用來糊弄我。”賀關不冷不淡地替她回答。他眉眼間籠著一層晦暗陰影,顯得眸色極深。徐百憂隻看了一眼就彈開,心無端有些慌亂,訥訥的,“我沒有。”賀關麵無表情,當然曉得她沒有而自己在鬼扯,但他不會承認,繼續加重語氣,“你算算,你一共把我丟下幾次了。第一次是為了和我撇清關係,騙我陪你演戲;第二次知道拍賣會有危險,你又騙我,阻止我去。今天是第三次,如果來的不是劉助理,是路老頭的人,你肯定又會用自己都不一定信的話,迷惑我,堵我的嘴。”徐百憂低著頭靜默不語,他說的每個字都對,她無法反駁。看不到臉,賀關不知道她作何反應,隻告訴自己什麼時候心軟都行,唯獨此刻絕對不可以。誰知道接下來他們要麵對什麼,或許搭進性命也說不定。他不怕死,隻是有些話憋心裡太久,他不一吐為快,死也不會瞑目。“換做你是我,你覺得窩囊嗎?”賀關問。她坐單人沙發,他坐輪椅,兩個人麵對麵,隔著兩米來遠的距離。他把問題拋過去,就像石沉大海一般,沒聽見響沒回音。賀關以為她在掉眼淚,兩隻手抓緊輪椅扶把,忍著沒靠近,可沒忍住又扔過去一軟句,“想哭來我懷裡哭。”徐百憂穩穩坐著,把低垂的腦袋搖了搖,“我沒哭。”賀關一聽,不合時宜地樂了。想起小時候的自己,但凡肯服個軟認個錯,不知會少挨多少打。徐百憂其實和他一樣,明知自己一哭,他鐵定沒招。可就是不示弱,當麵硬剛著,背後躲廁所。明明身子像水一樣軟,偏偏骨頭比誰都硬。說到底還是太要強,即使在他麵前,依然維持著銅牆鐵壁,不肯把她自己放心交給他。賀關想著斂笑,沉冷下臉色,“先彆說窩不窩囊。徐百憂,有哪次你拿主意找我商量過?除了自作主張,還次次都編謊話誆我,你覺得你對我公平嗎?”徐百憂咬著嘴唇,還是不言聲。“一遇到困難,就丟下我一個人往前衝。你說你崇拜我,要我說,你是嫌我沒用,覺得我腦子不好使,隻會打架亂發脾氣。”賀關講著真來氣,低頭看看輪椅,再次將裡麵的自己鑒定為頭號大廢物,不禁自嘲,“現在好了,連打架的本事也沒了。徹底沒用了,可不你說什麼,我就得聽什麼。”那邊像與世隔絕一般,依舊悄無聲息。賀關等到沒耐性,煩躁地一下接一下往後撥著頭發,提高音量命令:“徐百憂,說話!”半晌,她才發出低迷聲音,“心裡亂,不知道說什麼。”“不準亂。”賀關特強硬,推輪椅過去,“聰明人這點最不好,喜歡把簡單問題複雜化。你把頭抬起來,我問你幾個最簡單的問題。”到跟前了,她也沒反應,照舊低著頭,全無和他交流的意思。“我說你今天是怎麼回事?”賀關乾脆上手,把她的小臉捧高,與他平視。瞧見她水茫茫的眸子,他先嚇一跳,這倔姑娘哭起來真是一點動靜沒有。“不說沒哭嗎?”賀關越心疼,下手越重,指腹狠狠蹭過她濕潤的眼角。好像她的眼淚是汪洋似的,不擦乾淨,他會溺死在裡麵。他問的時候,她確實沒哭,不覺間淚影朦朧。沒去他的懷裡,是因為知道他心裡積鬱已久需要宣泄,她不想中途打斷。“怎麼又變啞巴了。”賀關邊擦眼淚,皺起眉。徐百憂抽噎一下,“在等你的問題。”賀關失笑,熟稔地拉她坐進大腿,問出第一個問題,“我是不是你男人?”徐百憂脫口,“是。”第二個問題,“是不是後半輩子隻想和我一個人過?”更快,“是。”“我問完了。”賀關露出滿意笑容,指尖點著她的心口,溫柔囑咐道,“把這兩個‘是’記住。以後啊,再遇到困難,先想想你剛才的回答。你還是不找我商量,就願意一個人做決定,沒問題!誰讓我笨呢。但是不能再瞞著我,糊弄我。我要笨,也要笨得明明白白的。”“你不笨。”徐百憂噙著淚花搖頭,笨的人是她,“賀關,對不起。是我帶你卷進這場風波,你又為了救我受傷,我……”“你覺得虧欠了我,必須要還,所以有危險就你一個人上,留我繼續當我的廢物。”賀關接過話,對自己的女人既無奈又憐愛,也跟著直搖頭,“徐百憂啊,徐百憂,什麼虧不虧欠,還不還的,帳算這麼清楚,證明你沒真心當我是你男人,不夠愛我。”徐百憂眸光一定,“愛,很愛。”又強調,“你不是廢物。”賀關半信半疑地撇撇嘴,自有他的解讀,“愛的不夠表示睡的不夠,我到現在還沒睡到你,不是廢物是什麼?”聽著他的歪道理,徐百憂破涕為笑,“是你自己不肯。”“我隨便跟你客氣客氣,誰想到你還當真了。”賀關隻愛看她笑,用手背蹭掉臉頰揪心的淚痕,“你等著,等著我出院。你要再這麼你啊我啊,虧啊欠啊的,我都懶得跟你廢話,直接拖上床收拾。什麼時候把你一身硬骨頭乾軟了,什麼時候結束。”說著話,賀關拉起她的手,推高衣袖露出細腕,掂量掂量,突然一低頭咬下去。虛虛實實含著沒使勁,也不舍得,收了口還煞有介事地搓搓牙齒,表情嫌棄,“咯牙,怪不得喜歡一個人出馬單挑。照這硬度,我的任務很艱巨啊!”不管聊什麼,最後都能被他聊成床事,徐百憂都快忘了剛才的氣氛有多嚴肅。也快忘了他們現在正身處胡院長辦公室。胡院長隻要不現身,他們的處境就仍是安危未卜,懸而未決。徐百憂冷靜從容,而賀關也在無意識中表現出另一種臨危不亂。他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器宇勇略,他不自知,徐百憂卻能清楚感受,輕易被他感染。認識到這一點,徐百憂自歎不如,歉疚地親了親他。雙手環過他的脖子,額頭抵著額頭,向他保證:“賀關,我以後再也不瞞著你,也不丟下你單打獨鬥了。有問題我們共同解決,有困難我們一起麵對。”賀關露出老父親一般欣慰的笑,撥開她的長發,問:“有危險呢?”徐百憂也麵帶柔和笑容,嘴角卻暗含風骨,一字一頓地說:“你武鬥,我智取,我們生死與共。”“媳婦兒……”賀關見慣生死,以為早已麻木,唯有聽她講起,深深動容中會一陣害怕,忙用手指按住她唇心,“應該是我武鬥,你智取,我們天下無敵。”“對!”笑意在眼角眉梢濃濃烈烈彌漫開,徐百憂重重點頭,“我們天下無敵!”
第91章 “我們生死與共。”(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