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9年的冬至前夕。路守紀已經想不起從誰口中得知,文心蘭過冬至想吃餃子,肉餡的。肉啊,那時候可比黃金還稀罕。單相思的路守紀不知哪來的膽子,大半夜冒著雪偷偷跑出農場。他想去穀地碰碰運氣,能不能撿到一隻半隻藏民獵戶陷阱裡的動物。可他的運氣實在太差,一夜沒有收獲。天剛泛出點亮時,一隻毛茸茸的活物突然從路守紀腳邊竄過,他想也不想便撲了上去。和那隻活物一前一後,掉進獵戶新布置的陷阱。吊詭的是,路守紀想捕捉那隻活物,而那隻活物卻救了他一命。鋒利的捕獸夾死死咬住了活物的右後腿,使得路守紀僅僅隻是被困陷阱,毫發無損。那是一隻通體雪白的狐狸。“小丫頭,吃過生狐狸肉嗎?”路守紀點燃一支煙,喉結隨著吐納緩慢吞咽了一下,似乎在回味曾經的味道,“我和白狐待了一個白天。它縮在捕獸夾旁邊舔著傷口,間或轉頭看看我,發出幾聲微弱的悲鳴。我聽得出來,它是在向我求救。那天真的太冷了,惡狠狠的冷,像在冰窖。到了夜裡,我已經精疲力竭,昏睡過去幾次又硬生生把自己逼醒。瞪著頭頂冷湫湫的月亮,強迫自己不準眨眼。不知道一夜是怎麼熬過來的,等天亮的時候,我知道不是它死,就是我亡。”煙氣渺渺,路守紀敘述得很生動,連徐百憂都感受了那股惡意般刺骨的冷。她不自覺地抱住胳膊,但看不出路守紀內心是否也有波瀾,他神色收斂,像是把自己藏在了煙霧後麵。“都說狐狸有靈性,白狐一定察覺到我對它動了殺心,所以才會發出哀嚎。它央求我的眼神,你知道像什麼嗎?”路守紀幽幽盯視著徐百憂,很慢很慢地提起嘴角,笑了,“像女人,漂亮的女人。”哪裡來了一陣瑟瑟的風,吹得徐百憂寒意陡生。他的笑容太詭異,就如同她是化作人身的那隻白狐。死得冤枉而不甘,數十年後來找他尋仇討債。“生狐狸肉很難下咽,騷腥味太重。但我活下來了,活著等來獵戶救我出去,活著回到農場,所有人都以為我已經迷路凍死在了外麵。”煙氣散去,路守紀望去他畢生所集的標本藏品,“活著回來之後,我常常做惡夢,夢見白狐找我索命,我問它要怎麼樣才能放過我。”話音一頓,他將目光重新投回徐百憂,“丫頭,你們製作標本是為了什麼?”“學習,研究,觀賞。”徐百憂答。路守紀連連搖頭,“太學術了,太官方了。”他停了下,鑿鑿道,“是為了永生。”“獵殺動物製成標本,您將其定義為‘永生’,恕我不能苟同。”徐百憂不卑不亢,態度鮮明。“動物在野外,也逃不掉被天敵捕食,被同類殘害,甚至被人類殺戮的命運。”路守紀用手杖指去牆上的孟加拉白虎皮,“與其讓它們自生自滅,不如讓它們定格在生命中最生氣勃勃,最矯健的時刻,永生不滅。”徐百憂不禁皺眉,“路老,沒有什麼是永生不滅的,包括標本在內。”“不重要!”路守紀揚手打斷,呼吸突然變得有些急促,“聽著丫頭,我今晚對你表現出的極大耐性,就是我所有的誠意。所以,不要再和我討論你對標本的理解。我研究標本幾十年,你也不要試圖挑戰我的權威。”徐百憂噤聲。她也知道麵對一個一意孤行的老者,沒有討論的意義。“我已經在你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我累了。”路守紀拄著手杖,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丫頭,我要你把我和文心製作成人體標本,這裡將是我們永遠的伊甸園。”人體標本?伊甸園?徐百憂胸口猛烈一震,恍然大悟。先前之所以會產生強烈的不適感和窒息感,正是因為這裡的確像一座墓室,一座擁有著奢靡陪葬品的龐大墓室。“為什麼是我?”她起身問。“為什麼不是你?”路守紀反問。是啊,為什麼不是徐百憂。她是擁有醫學背景的標本師;她通過了路守紀的層層考驗;與他麵對麵交鋒時,她表現得有勇有謀。從徐百憂踏足這座墓室的第一刻起,就隻能是她。“路老,我想我做不到。”徐百憂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反倒顯得越加平靜,麵如沉水,“您對我做過全麵的調查,應該知道我因為心理障礙,不得不放棄成為外科醫生的理想。我不覺得自己有能力製作人體標本。”“我可以請全球最專業的心理醫生團隊,對你進行係統的心理治療。”路守紀並不接受她拒絕的理由,迅速駁回,“在製作過程,團隊也會全程陪同,及時應對你的任何突發心理狀況。”徐百憂:“我接受過心理……”不等她說完,路守紀強行接過話,“作為報酬,你將成為我的接班人。我名下所有的股權,海內外房產,地皮島嶼,你將成為唯一的繼承者。有了錢和地位,你現在麵臨的許多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十拿九穩地看向她,“不要告訴我,你不心動。”“是很令人心動。”徐百憂不得不承認。尤其那句“迎刃而解”,她也再找不到立刻拒絕的理由,周旋道,“路老,請問我有考慮的時間嗎?”“在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先告訴你另一件事。”路守紀帶她來到白虎皮前,抬手撫摸過威猛不減,栩栩如生的虎頭,“它掛在這裡已經快十年了,你知道為什麼能保存得如此完美生動嗎?”徐百憂微訝著搖了搖頭。“因為它是在活著的時候被製作成的標本。”路守紀說著,臉上竟流露出少年般傲睨一世的笑,“丫頭,我的意思你明白嗎?”徐百憂瞳孔駭然一縮,“您想讓我把您和周家老太太……”他太瘋狂,而她太難以置信,驀地語塞,緩了片刻,有些失聲地低呼,“這是謀殺!我辦不到!”“不是謀殺,是成全我和文心的夙願。”路守紀邊拄拐緩慢前行,與徐百憂擦身,示意跟上,邊對她說,“現在文心活得太痛苦,而我活得太孤單。生不能同衾,死,我們必須同槨。”路守紀停在一麵牆前,徐百憂才留意到那裡有一扇與牆紙同色係的暗門。他用手杖頭點點門把手,給她指令。徐百憂照辦,剛拉開一絲門縫,就傳來熟悉的儀器滴答聲。她頓了頓穩住心跳,把門完全打開,裡麵是一間實施齊全的病房。正中央的潔白病床上,躺著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老的幾乎難以辨彆男女,隻剩下一具空殼,仿佛能聽見死神磨刀霍霍的聲音。跟隨路守紀來到病床邊,徐百憂問:“周家老太太?”路守紀脈脈含情地端詳著病床裡的愛人,用行動,給了她肯定答複。老太太已陷入重度昏迷,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皮膚呈現出病態的黃黑色。黃疸?徐百憂在心裡畫下一個問號。“我和白狐的故事,你是除心蘭之外,第二個知道的人。”路守紀坐進病床邊的軟椅,目不轉睛,握住愛人枯槁的手,“是她告訴我,我能活下來是個奇跡,要相信白狐在夢裡給我的指引。”他說,“丫頭,我們也曾年輕過……”就這樣,路守紀情難自禁地,再度回憶起他和文心蘭一段輾轉曲折的愛情故事。這一晚,年邁的他講了太多的話,已經有些力不從心。思維不再連貫,變得時斷時續,像在往事裡徘徊打轉,反反複複都在使用同樣的語句。 抽絲剝繭之後,故事的內核就是中國版的蓋茨比和黛西。 借助家庭關係,文心蘭成為最早一批脫離苦海,順利返城的知青。赤貧出身的路守紀,卻一直苦苦煎熬到1979年才回到儋城。 這時,他們分彆的時間已蹉跎去6年歲月,足夠改變一切,將愛情變成前塵舊夢,將文心蘭變做人婦。愛人有兒有女的富足生活,路守紀沒有勇氣去打擾,黯然進了儋城機械電子儀表廠。做了三年行屍走肉的操作工後,他毅然決然下海,奔赴蓬勃商機正破土而出的南方。 路守紀的成功是時代的必然,也是命運的必然。 他衣錦還鄉,甘願終身不娶,將自己鑄造成了一座守護愛情的豐碑。 而現在,豐碑渴望不朽。 “我和心蘭錯過了一輩子,不能再錯過永生。”路守紀說著將手伸向頭頂,同時又抬起另一隻手,掌心朝外,“丫頭,我們已經準備了兩年,隻差你一句話。” 徐百憂震驚地後退半步,用手掩住幾乎要尖叫出聲的嘴。 她看見路守紀摘掉了戴在頭上的假發,也看見他掌心雨點樣色素沉著,再看去病床上皮膚黃黑的周家老太太…… 這些都是慢性砷中毒的臨床症狀,而砒霜也是標本製作中最常用的化學防腐製劑。 徐百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覺得為求所謂“永生”,路守紀已經走火入魔,徹底瘋了。遲遲,她強打起鎮定,艱難吐出四個字,“……我辦不到。”“真的辦不到嗎?”路守紀笑問,重新握住愛人的手,“我們的愛情你可以不理解,你自己的愛情呢?”徐百憂心口遽然一跳,下意識地回身望向暗門……
第75章 “我們的愛情你可以不理解 你自己的呢?”(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