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賀關是個貨真價實的“學渣”。被顧阿婆用雞毛撣子打出超常發揮的中考成績,爬過最低錄取線進了盤河五中,他便自覺功德圓滿,理所當然回歸本心,戒掉學習。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教室後兩排是學渣們頤養天年的自圈地。領地內的七個大男生團結友愛拉幫結派,還為小團體起了個自認為響當當,實則土掉渣的名號——“七匹狼”。因為在課桌上養魚,一張招人的俊臉又初具規模,賀關被一致推舉為群狼之首,門麵擔當。三狼吳威,狗頭軍師一樣,蔫吧壞。幺狼是個韓式半永久傻叉,叫趙尹濤。傻叉由來,全因一節物理課。年輕的物理老師師範剛畢業,仍保持著蓬勃的育人熱情。課堂提問有教無類,她直接問到了教室後兩排的趙尹濤。這孩子一貫神神道道,滿腦子玄學從來不聽課。冷不丁被點名,他直接撩起窗簾往後麵一躲,來一句,“老師,我隱身了。”賀關坐他側後方,當時就覺得這小子有點意思,是個不可多得的傻叉,一下課便把他吸納進了的狼窩。高中三年,“七匹狼”組織非但沒能發展壯大,反而陸續有兄弟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到最後隻剩下賀關,吳威和趙尹濤。三匹狼堅守陣地,同呼吸共命運,攜手迎來高考落榜的曆史性時刻。沒考上大學,賀關和吳威去了儋城闖蕩。而趙尹濤則應征入伍,成為帕米爾高原上的一名汽車兵。高海拔地區空氣稀薄,一琢磨玄學就腦仁疼,傻叉哥踏踏實實當了十年兵。秋季光榮退伍,他攜著一筆不菲的轉業安置費回到盤河,在批發市場買了個鋪麵和一輛中型貨車,當起小老板做起了批發生意。說來也巧。賀關客氣招呼一聲“哥們兒”的,不是彆人,正是當年的好哥們兒趙尹濤。常年在高原上風吹日曬,歲月的殺豬刀把傻叉哥屠得麵目全非,三十歲的人四十歲的臉五十歲的滿頭花白,也難怪賀關沒能第一時間認出他。正愣神想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趙尹濤已經跳下車,把賀關抱個滿懷。失去聯係十幾年,激動之情難以言表,隻會一個勁不停說:“是我!是我!是我啊!”自從和胡雲旗勾過小指,賀關對同性間的身體接觸簡直深惡痛絕。忍著生理性不適,他推搡開熱情老男人,臭臉問:“你誰啊?!”“我趙尹濤啊!”怕他不信,還比了個七匹狼橫行校園的標誌性出場動作。賀關沒臉看,“趙尹濤?”“嗯啊。”“整容失敗?”“哈哈哈哈……”趙尹濤被逗得豪邁大笑,興高采烈展開雙臂又要抱賀關。“離老子遠點。”賀關神煩他的親熱勁兒,拉開距離,拍著車頭說正事,“把你車挪開。”沒見他穿黃馬褂,趙尹濤納悶,“你在當協管?”“不是。”賀關沒好氣地丟出倆字,指去被堵死的轎車,“你的車占道了,擋著路她出不來。”趙尹濤朝那處張望幾眼,始終如一的傻,大言不慚道:“我故意的。那女的不給我騰地兒,我教訓教訓她。”“過來,過來。”賀關衝他招手,徐徐擼著袖子,嘴角噙起先禮後兵的笑,“好多年沒見,想我了吧。不如我先教訓教訓你,讓你找找以前的感覺?”“彆彆彆。”因為傻叉沒少在團體內部挨揍,趙尹濤嚇得連連後退,依舊毫無覺悟,“賀關,我記得你從來不多管閒事。”“我說是閒事了嗎?”賀關也納悶,是不是傻成這操行所以才老得特彆快。“你認識那女的?”“何止認識,我女朋友。”“哎呦我去,是嫂子啊!”趙尹濤終於大夢初醒,遂恢複如火如荼的熱情,“好不容易碰見,走走走,叫上嫂子去我店裡坐坐。”“算了,我們要趕著回儋城。”賀關摸煙散給他,自己叼起一根,把手機掏出來,“加個微信。等我下次回來,或者你有時間去儋城,咱們好好聚一聚。”“彆下次啊。”好兄弟久彆重逢,趙尹濤可不打算放他走人,極力挽留,“又也沒多遠,五六個小時就到了,中午吃了飯再走。不要跟我客氣。”“老子沒跟你客氣。”賀關率直笑笑,“真不用。我們晚上還有事,你忙你的。”“嘿嘿,怕我找你喝酒,嫂子不高興吧?”趙尹濤這會兒倒挺精。“怎麼可能。”賀關笑意不減,無比自豪道,“她是我見過最通情達理的女人。”賀關雖然長得帥,但心智發育比同齡人晚。讀書的時候,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中二少年。熱血叛逆,整天和好兄弟們禍禍在一起,從沒考慮過男女之事。接受過島國老師的性啟蒙教育,他那時不是不懂,是眼光刁,覺得視線範圍內的女生都雞兒醜,寧可靠雙手。至於後來的荒唐度日,純粹是因為冤枉坐了三年零十個月,壓抑了逼急了厭世了。但是。趙尹濤沒參與過賀關最近十年的人生,對他的印象隻停留在他對女生不削一顧的過去,出乎意料之餘,很自然地以為他們好事將近。兩個人並排靠在車邊抽煙敘舊,他問賀關:“帶嫂子回來見你奶奶?”“見過了。”賀關吸口煙,簡潔道,四舍五入也沒錯。“奶奶身體還好嗎?”趙尹濤以前常去賀關家蹭飯,最愛吃顧阿婆做的菜,也很多年沒見過她了。賀關點頭,“不錯,挺好的。”“我轉業回來一直忙店裡的事,改明兒一定去看看奶奶。”趙尹濤念舊記得顧阿婆的好,念叨著阿婆的好廚藝,驀然間想起什麼,話鋒一轉,“我轉士官那年第一次回家探親過春節,碰巧遇到吳威。我們喝了頓酒,他還約我一起去給你奶奶拜年。”賀關喂煙的手一滯,有些訝異地睨向趙尹濤,“你們去了嗎?”他搖搖頭,“年還沒過完我就被部隊緊急召回了。吳威去沒去,我不知道。”唏噓歎著氣把煙霧從齒間吐儘,趙尹濤望著淡淡嫋嫋,就像望著灰飛煙滅的舊事,不禁悵然感慨,“隔兩年再回來探親,我才聽說吳威死了一年多了。聽說是喝醉酒發生意外。”“你信嗎?”過去太久已經激不起任何情緒,賀關聲音平平。“誰知道呢。”趙尹濤慢慢想了想,“我記得喝最後一頓酒的時候,他可真沒少灌自己。我總覺得他有什麼煩心事,問他,他也不肯說,醉的厲害。拉著我的手,不停說讓我一定陪他去看你奶奶。”本漫不經心的眼神一霎變得銳利。不自覺地掐斷半截煙身,賀關挺腰站直,“他沒提起我?”*和舊時兄弟重逢不過一支煙的時間。賀關已經不記得兩人聊了些什麼,隻有一句話不停在腦子裡打轉。一直恍神開小差,聽見徐百憂喊他名字,賀關頓然一驚,意識到車子已經駛上高速。喊到第五遍,他才有反應,像中邪一樣。徐百憂不容拒絕道:“最近的服務區停車,換我來開。”賀關忙收斂繁亂思緒,餘光掠過導航,“還是二十來公裡。我再走神你就抽我臉,用點勁,彆猶豫。”徐百憂確實有點想抽他,“你和你高中同學聊什麼了?”“吳威說我在儋城忙著打工賺錢,沒時間回家過春節,他要替我去看我家老太。”賀關想也沒想,複述出趙尹濤的原話。“吳威是誰?”徐百憂又問。“以前最好的兄弟。”賀關躑躅片刻,帶著些不確定的遲疑,憂心忡忡地對她說,“我奶奶好像已經知道了。”即使他講的不清不楚,徐百憂仍立刻猜到其中未言明的字眼,果斷開口:“賀關,告訴我你坐牢的真相。”賀關本也沒打算藏著掖著,小心摟住底道:“我早想告訴你了,但是你不許生氣。”存在這種顧慮,徐百憂心念機敏一轉,有了些把握,“是你意氣用事造成的後果?”一語道破直切要害。賀關失語足足十秒,表情管理出現紊亂,笑跟哭似的,“我不讓你生氣,也沒讓你秀智商啊!”又不甘心地問,“就憑我這智商,是不是已經沒機會翻身了?”東一筆西一劃的,徐百憂聽不明白,“翻什麼身?”“在你前麵翻身,不能回回被你碾壓。”賀關說著都覺得沒勝算,摸下巴琢磨起最擅長的歪門邪道,“翻不了就算了,睡你能睡出自信也不錯。”“你每回帶歪話題的時候,智商一點也不低。”徐百憂由衷讚歎。“我要有智商,也不至於犯蠢把自己送進大牢唱鐵窗淚。”賀關語氣輕鬆戲謔,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想讓徐百憂知道,過去的事他早看開了。時間無所不能。它不會給你一顆後悔藥,但它會用數不清的日常瑣碎滌蕩你的恨,你的怨。隻要你不按時更新怨恨,總有一天會被庸常的生活消磨殆儘。直到你心如止水,連講起來都變得平淡無奇,就好像在訴說一件彆人的陳年舊事。到最後賀關自己搖搖頭笑了,這一秒的釋然,是對過去那個愚蠢的自己,最大的寬容與諒解。讓賀關帶著遍身墮落傷痕出現在徐百憂麵前,是上天對他的終極懲罰。而這恰恰也是上天給予他的終極饋贈。徐百憂懂他,也理解他,隻對他說了兩個字,“笨蛋。”賀關笑得更開懷,“所以才會遇到你,省得我以後再衝動冒傻氣。”本該有些壓抑沉重氣氛,在他心頭大石落定的暢快笑容裡迅速抹平淡去。過了前麵六公裡長的隧道,就出了省界,不再有溫柔燦爛的陽光。反正車已經停下來,賀關索性抱著他的至寶,靠在車旁曬太陽,膩歪了一陣,才繼續講起那封可疑的匿名申訴信。收到信的法院工作人員,恰巧是陳有為當兵時同連隊的戰友。了解到信件中所提及的犯人,在其管轄的監獄服刑,於是把它交到了陳有為手中。因為這封信,使得賀關和陳有為結下一段遠超越犯人和獄警的深厚情誼。也因為有了這封信,賀關開始放下滔天恨意,學著自我反省。一封匿名信,不但落款時間可疑,賀關對匿名者也早已心存猜測。他現在更加有理由相信,信是吳威寫的。良心發現的吳威懷著深切懊悔,同時又沒有足夠的勇氣認罪,所以隻能選擇匿名。他肯定也去見過自家老太,坦白了實情。再想起奶奶早晨充滿深意的叮囑,賀關不僅羞愧,而且自責。額頭抵著徐百憂肩膀,他悶悶地說:“奶奶到現在還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肯定怕我難堪,沒臉麵對她。”心裡不好受,他隻能痛罵自己,“我他媽太不懂事,太不孝了。”昨天顧阿婆無意間對徐百憂提起,賀關走過不少彎路,她現在明白,應該就是指頂罪坐牢的事。老太太真是個擁有寬闊胸襟的睿智老人。微涼指腹輕撫賀關的臉,徐百憂低柔勸慰,“你說過的儘孝要趁早,現在還不算晚。等我們把手頭的事處理完了,接阿婆來儋城吧,就住我家。”“你怎麼這麼體貼賢惠啊。”賀關攬她入懷,黑眸裡填滿了交融著愛意的濃濃依戀,“我都想改口喊你‘媳婦’了。”當然不會隻滿足於想想,貼著她耳朵,一聲“媳婦”喊得又熱乎又親昵。徐百憂癢得發笑,點著眉心把他腦袋推高,自己也立即恢複正色,“你剛才說,匿名信落款時間,是在周嘉璿派律師去監獄見你的前一周。所以,你懷疑吳威的死和周嘉璿有關?”“我一直不相信是意外。”“自殺?”“不可能,吳威沒那個膽子。”賀關摸手機看時間,“上車說。”交換位置由徐百憂開車,他鬆鬆垮垮陷坐進副駕,繼續道:“我讓趙尹濤幫我查查有沒有遺留線索。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沒報多大希望,試試唄,說不定能查出點什麼。”徐百憂目視前方,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賀關一不開車就犯困。閉眼眯了會兒,又忽然睜開看向她,“我現在不怕周嘉璿威脅了,晚上咱倆還是要裝不認識?”“最好是。”徐百憂沒有猶豫脫口道。他不懂,“為什麼?”徐百憂神色淡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刺激周嘉璿。”比起行事瘋癲的周嘉璿,徐百憂更擔心暗藏不露的路守紀。打定主意不把賀關牽連在內,她口風極緊,一個字都不會透露。
第70章 上天對他的終極懲罰 也是終極饋贈。(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