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撲簌下了一夜,儋城的冬天來得轟轟烈烈。淩晨,孫學母親病逝,不早不晚的時間,仿佛是為挽救兒子婚姻做的自我清算。大孝子孫學哀痛欲絕,心態崩了什麼也做不成,老人家的身後事交由愛人蕭妍全權處理。那張沒有名字的名片派上了用場,“壽蚨”承接了此次殯葬服務。治病幾乎耗光所有家底,艱難竭蹶中,喪事一切從簡。師兄妹們的銀行卡,變成了老人家的鳳宮。遺體火化這天,又逢風雪,徐百憂在告彆室遇到賀關。兩個人都穿著一襲黑衣,誰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再見麵,同時誰也沒有表現出來。陌路一般,連眼神也是全程零交流。徐百憂這邊,隻有李政見過賀關。客氣同他打完招呼,李政儘管好奇,顧念逝者為大,身處吊唁場合,不該問的絕對不能亂問。賀關那邊,到場服務的是金水三毛。金水算半個知情者,與三毛一番交頭接耳,他們學起賀關,假裝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收撿骨灰後,一行人前往北郊鹿嶺公墓。孫學一家乘坐“壽蚨”的殯儀車,李政的車緊跟其後,裡麵載著徐百憂和熊定方。雪天路滑,車速緩慢。徐百憂視而不見前排兩人的竊竊私語,心神像飛舞的細雪一般,有些縹緲。周嘉璿割腕誓死反抗訂婚,徐百憂是在昨天,從胡雲旗口中裡得知的。擔驚受怕的周家人輪番上陣,又哄又勸,病殃殃的周嘉璿愣是不為所動。她給賀關打電話的時候,隻有胡雲旗在場。他牙都快咬碎了,想到徐百憂和賀關已經一彆兩寬,才忍住沒跟周嘉璿攤牌。胡雲旗問她,是不是真打算和賀關結婚?周嘉璿半分不含糊,點頭稱是。胡雲旗又問,這麼背經叛道的決定,家裡絕壁反對,你怎麼辦?周嘉璿答得那叫一個冷酷薄涼,大不了再以死相逼一回,老太太死或者她死,周家人總要選一個。胡雲旗隻覺驚悚,就算周家人救老太太心切,妥協同意,他賀關能同意?周嘉璿山人自有妙計般神秘一笑,說她有辦法。此番充滿迷思的對話,胡雲旗考慮幾天,終是原封不動地轉述給徐百憂。賀關和周嘉璿不可能成雙成對發瘋,胡雲旗料定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蹊蹺。他和賀關雖有過不愉快,但一碼事歸一碼事,徐百憂真的有必要給賀關提個醒。說的簡單,談何容易。賀關隱瞞他的過去,無論有意或無意,徐百憂裝作一無所知,才是對他最大的善意。可一旦提這個醒,以何種方式張口,都繞不開他的過去。更況且,他們已經回歸各自的生活,徐百憂很難找到一個適合的立場。處事從不拖泥帶水的她,也猶豫了。今天意外碰麵,徐百憂思來想去,隻能當做上天給她的暗示。到地方下車,賀關抽著煙落在最後,徐百憂也放慢腳步。等離前麵的人一段距離,她回頭對賀關說:“待會兒我有話跟你說。”賀關低著頭走路,聞言抬眸掃她一眼,淡淡嗯了一聲。鹿嶺公墓依山傍水,墓地價格從幾萬到十幾萬不等。即便是無力負擔的工薪家庭,也希望故人能永遠安睡於這碧水青山之間。價格相對低廉的骨灰牆便成為最佳選擇,孫母的鳳宮就存放在此。從此陰陽相隔,孫學一家道謝眾親友,留下來與老人最後話彆。觸景生情,懷想著送回老家入土為安的好姨婆,徐百憂渾然未覺間,已經走到了停車場。李政和熊定方坐在車裡等她,賀關倚靠殯儀車邊,抽著煙,也在等她。知會兩位師兄先走,徐百憂走近賀關,目光掠過殯儀車內,金水和三毛慌張收回好奇打望,各自裝忙。賀關拍響車門,示意車裡人把窗玻璃升上去。等他們乖乖照辦,他仍然不放心,邁開步子走向車尾。徐百憂一跟過去,他轉身便問:“有事?”不知從何說起,她斟酌著啟齒:“我上個月開車送胡雲……”賀關不等她說完,搶著道:“你覺不覺得這個世界真他媽小。”徐百憂眉心微震,立刻噤聲,一模一樣的話她不久前也說過。由此不難判斷,彼時此時應該處於同樣的語境。“我沒想到白大褂的女朋友竟然是周嘉璿。”賀關低頭笑笑,香煙過濾嘴在指腹間撚來撚去,“我以前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所以從中得到啟發,精心策劃一場大戲羞辱他,迫不及待要把他這個人渣,驅逐出她的生活。賀關終於想通了,也旁敲側擊找周嘉璿求證過了,她的目的達到了。徐百憂卻隻聽懂字麵意思,回一個字,“對。”“更瞧不起我了?”賀關吊起一邊眼稍,語氣譏誚。徐百憂搖搖頭,表情紋絲不動,“你說過,以前從沒強迫過彆的女人。”“我說你就信,聰明人可不能這樣。”賀關得謝謝她那晚問了一句,不然縱使絞儘腦汁,他也想不到自己不止被利用,還被當成跳梁小醜戲弄。天冷得日狗,他卻莫名燥熱,過濾嘴被指汗洇得發軟,口氣越發的沉鬱而諷刺,“聰明人,看走眼了吧,沒見過長得像我一樣帥的強……”“關哥。”三毛探頭探腦出現在車側,揣著小心喊。賀關甩個狠厲眼神過去,“乾嘛?!”“有個接……”顧及到徐百憂在,“遺體”倆字有點嚇人,三毛遂改用更書麵的表達,“……有個收殮急活,得咱們跑一趟。”“你去忙吧。”徐百憂不想耽誤他們工作,舉步欲走。“老子話還沒講完,你哪裡也不準去!”賀關拽住她胳膊,態度強橫。自己送上門來找刺兒,他不好過,她也彆想輕鬆逃脫。三毛頓時麵露難色,“不好吧,沒事跟著咱們跑活兒,多忌諱啊。”賀關根本不鳥他,半拖著徐百憂上車,扔沙袋一樣粗魯丟進副駕。扯出安全帶,吧嗒一聲固定住。徐百憂穩穩坐著,眼皮都沒抖一下,也沒有試圖掙紮。整個場麵就像最凶悍的綁匪,劫持了一位最溫順的肉票。似暗潮洶湧,又詭異的和諧。三毛金水看得肝顫,大氣不敢出,呼吸都像犯錯。沒等車子啟動,他們忙戰戰兢兢鑽到殯儀車後部,準備裝殮用的衛生棺,入殮棉布和入殮帶。這是徐百憂第二次坐殯儀車。第一次坐時,她籠罩在好姨婆離世的巨大傷情中,全程低著頭掉眼淚。沒想到第二次是居然被脅迫,實在有些乖謬,她轉回頭梭巡一圈,看到一次性的防護服,鞋套,和擔架。後車窗邊還掛了一串用於辟邪的黃銅錢,下麵墜著紅穗子。“做你們這行很辛苦吧?”“不是人乾的。”徐百憂問的是後麵的三毛和金水,回答的卻是開車的賀關。她把臉轉回來,“能具體講講嗎?”賀關好像故意和她對著乾似的,不勝其煩地道:“你問他們。”徐百憂好笑地瞅他一眼,不用她再張口,三毛和金水執行力超強,已經大聊特聊起殯葬從業者的血淚史。金水:“我最怕去沒有電梯的地方收殮。乾這行最忌諱遺體落地,遇到體重輕的遺體還好,就怕遇到重的。一趟樓梯爬下來,手抖的都不是自己的了,還要遭人嫌棄白眼。”三毛:“我最怕接嚴重腐爛的遺體,那味,簡直沒法形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接個獨居老人的遺體。突發腦溢血摔死在家裡廚房,死了半個多月,味兒散出來了,鄰居才發現。”“我們都以為那老人沒孩子,沒人養老沒人送終,其實他有三個兒子呢,大兒子還是個高學曆的博士。”金水接過話,滿臉鄙夷地咂舌,“嘖嘖,我懷疑他小學沒畢業,‘尊敬老人孝敬父母’,小學生守則,我到現在還記得。”“我明白了。”三毛笑著拿他開涮,“怪不得你成績不好,學跑偏了,小學考試又不考小學生守則。”“你咋不提高考呢。”金水不服,有美女在都愛麵子,酸溜溜奚落道,“我好歹考上大專沒去讀,你才考一百多分。公司外麵的野貓爪子隨便刨幾下,也不隻一百多分啊!”三毛臉上掛不住,照他後腦勺打一巴掌,“我那時候是玩遊戲耽誤了,要再來一回,老子能考清華北大!”金水講文明,動口不動手,“用嘴考嗎?”“我嘴上功夫比你手上功夫厲害多了!”三毛賤兮兮笑,撞著金水胳膊,沒臉沒皮炫耀道,“你趴窗台流口水的時候,哥哥我可在‘夢巴黎’裡……”車沒開完,前麵飛來一隻塑料打火機,準準砸中三毛腦門。他捂著痛處哎呦瞎嚎,對上前麵冷眉冷眼的賀關,立馬慫成一條蟲,收聲閉嘴。聊血淚史聊成開黃腔,走心變走腎,賀關氣的想把三毛丟出去。轉念再想,也許徐百憂眼裡,他還不如講葷段子的三毛,當頭的火氣頓消,心底隻餘一片荒蕪。解釋自己是清白的,是替好兄弟背黑鍋,她會信嗎?解不解釋,信不信又能怎樣,她態度已經很明確。臉打多了也疼,他不會再捧著一張打腫的臉,上趕著去貼她的冷屁股。賀關抓緊方向盤,暗暗下定決心。
第55章 解釋自己是清白的 她會信麼?(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