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著劍的楊輕絮聞言,身子一顫,淚眼朦朧地向景衡看去,景衡看著劍上人眼中聚起的水霧,心中一陣酸澀,握著劍的手緩緩卸了力道。而原本閉目等死的揚廷琦,在聽到小妹的名字後,頓時便睜開眼怒吼道:“你不配提輕絮的名字!她是被你逼死的!”“你有何臉麵指責我!”揚廷琦的話觸了景衡的逆鱗,他再不想什麼遐思,隻有滿腔怒火:“若不是你們沒有好好愛護她!給她許個好人家,她怎麼會……”景衡說著,猛地揮劍向揚廷琦刺去,一劍刺穿了他的胸膛。楊輕絮便還是人的時候,也抵不過一個男人怒極時的力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情郎用劍穿透了自己兄長的胸膛。“不!大哥……大哥……”楊輕絮渾身顫抖得都要散架了,卻仍舊要去抱揚廷琦,卻怎麼都抱不住他,每次伸出手,就會穿過他的身體。楊輕絮無助地看向桐聲:“幫我,我大哥……我大哥……”桐聲也不知要怎麼幫她,連忙變回人身翻出自己的乾坤袋,想要從裡麵找能還魂的法器。一隻修長冰冷的手按住了桐聲,桐聲仰頭,隻見菩提披著件絳色的衫子,悠閒地看向楊輕絮:“一劍穿心斷了命脈,讓他活著不可能了,不過倒是可以讓他看看你,親口和你道個彆。”楊輕絮什麼也顧不得了,隻點頭說好。桐聲素來知道菩提的脾性,正要阻攔,便聽菩提道:“不過鬼魂還陽有悖天道,為了這片刻的相見,你需得承受魂飛魄散的代價。”菩提非常好心地解釋道:“就是這個世界再也不會有你的存在了,哪怕做鬼。”“我同意,我同意。”楊輕絮淚眼滂沱:“隻要能讓我和他們說說話。”桐聲有心想勸,可到底是楊輕絮自己的命,由不得她置喙,隻蹙眉看著菩提。菩提對桐聲挑了挑眉梢,廣袖一甩,一道氣流飛到了楊輕絮身上,緊接著楊輕絮就覺得身子一沉,化作了有血有肉的模樣。她嚎啕起來,猛地撲進揚廷琦懷中,將揚廷琦緊緊抱住:“大哥,大哥。”揚廷琦以為是自己回光返照,所以才看到了已經死了多年的小妹,他愛憐地撫摸著楊輕絮嬌嫩的臉龐:“輕絮,是大哥對不起你。”楊輕絮搖頭:“不,家裡這麼多人,就大哥最疼我。”楊輕絮說話間,卻覺臂上一痛,硬生生被景衡扯入懷中,景衡緊緊擁著楊輕絮,雙唇輕顫,連話都說不出。揚廷琦欲要將楊輕絮從景衡懷中奪出來,可卻連從地上爬起來都困難,憤恨無力的情緒裹挾著他被穿透的心,激得眼淚從眼中流了出來:“我該攔著你的,不該讓姑母給你定親,不該讓你去見這個畜生……”景衡身子一顫,終於找回了聲音:“對不起……”“我不怪你,不怪你們,是我自己心誌不堅,讓你們傷心了。”她說著,掙紮了起來:“讓我看看我大哥。”景衡鬆了手,呆呆看著楊輕絮,目光放在她身上,再也移不開,擁過楊輕絮的雙手緊緊握住,似覺得自己身在夢中。本該按規矩將揚廷琦這逆賊關押起來,容後再判,可景衡與楊氏深仇,蕭成潤身邊親信都知曉,便都默許景衡當場殺了揚廷琦,畢竟兵荒馬亂的,死個逆賊也是難免,可眼下眾人看見個姑娘憑空出現,也紛紛呆了。鬆柯因知曉桐聲是妖,故而對此種反常之事接受程度比常人高,當即頂了景衡的差事,指揮眾人收押叛賊。地上躺著的揚廷琦隻靠一口氣支撐著,眼下目光已經渙散起來,楊輕絮輕拍著揚廷琦的臂膀,就如同幼時她賴在揚廷琦腿上,由揚廷琦輕拍著她的脊背,哄她入睡一般,楊輕絮哽咽著,聲音卻是那樣溫柔:“大哥你安心睡,下輩子我再也不會讓你操心了。”揚廷琦扯唇,如今他做起這個動作格外困難,麵部肌肉扭曲起來,似哭似笑:“下輩子大哥……一定,好好護著你……”可是她不會再有下輩子了,楊輕絮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嗯。”揚廷琦聞言,沉重的眼皮合上,陷入了永久的沉眠。楊輕絮雖已經是個鬼了,可生離死彆還是讓她心痛如絞,她緊緊咬住下唇,將眼淚咽了回去,她的時間不多了,她還要跟景衡說話,這麼多年,除了認識桐聲的那幾個月,再也沒人陪她說話,她有太多的話想說。楊輕絮回頭看向景衡,竟見景衡的眼睛已經赤紅一片,隻看著她,不舍得眨一下眼,一人一鬼四目相對,無語凝噎。直到楊輕絮身子漸漸輕了起來,她知道,她的時間要到了。楊輕絮對景衡勾唇:“這些年,我一直在你身邊看著你。”景衡身子一震,又聽楊輕絮道:“以鬼魂的形態,我看得見你,你卻看不見我。”“以後不會了,我不會再纏著你了。”楊輕絮的身形漸漸化作虛影,景衡連忙去抱她,卻隻摸到了一團空氣,隻聽楊輕絮道:“這些年你一直在自苦,以後不要如此了,替你衛家傳承香火,好好活下去。”“忘了我吧,那些偶人也都燒了吧。”楊輕絮說罷,身形已經消失不見,芳音猶在耳畔,她的到來卻好似一場夢。景衡的眼睛仍舊盯著楊輕絮消失的地方,此時那裡沒有楊輕絮的影子,隻能看見巍峨殿宇,血流滿階。“忘了……忘了……”景衡喃喃道,忽然嘶啞低吼道:“忘不了啊。”“哭了?”戲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桐聲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菩提抬起桐聲的下巴,愛憐地替她擦去臉上淚痕:“在凡塵走了一遭,怎麼連生離死彆都看不得了。”桐聲怔怔看著眼前這張臉,眼前不禁閃過令羲死時,玄清那傷心欲絕的畫麵,都是一樣的臉,可桐聲卻不會將他們弄混,她清楚的知道,眼前的,是玄清的心魔。桐聲的頭驀地一偏,避開了菩提的手,故作無事般問道:“你怎麼過來了?”菩提目光晦暗地盯著桐聲看了一眼,才道:“自然是來看熱鬨。”他說著,深深吸了一口空氣裡的血腥氣。桐聲大概知道他為什麼來了,權利交替,白骨堆上升王座,這處凡世最尊貴的地方,如今也是凡間恨怨貪癡最濃的地方,而菩提便是靠著這些東西為養料的。原來他是特意跑來吃宵夜啊。就在此時,殿門被打開,皇帝的內侍匆匆出來揚聲喊道:“傳陛下口諭!宣宗室及京中三品以上官員入宮覲見!”內侍喊罷,殿外先前還刀口舔血的兵士們自動出列幾十人,隨著傳令太監一同出宮去傳召。“他要當皇帝了。”菩提看著甘露殿前行動有序的人,對桐聲問道:“開心嗎?”桐聲搖頭:“沒什麼值得開心的。”“可是他開心啊,這是每個男人的願望。”菩提揉了揉桐聲披散著的發絲:“沒幾日了,好好玩吧。”沒等桐聲問他何意,身邊的人便消失了,陡峭的飛簷上隻還剩著桐聲的身影。當夜宮亂,死傷慘重,梁王亦被叛軍所殺,等蕭成潤降服叛軍,解救了聖駕時,皇帝已經奄奄一息,撐了兩日,留下傳位於齊王蕭成潤的遺詔,便駕崩了。蕭成潤以日代年,在皇帝駕崩後三日登基。這五日裡皇帝活著時蕭成潤在宮中侍疾,皇帝駕崩了,蕭成潤又要在宮中齋戒守孝,還要抽時間處理政事,忙得恨不得連睡覺的時候都沒有。桐聲還沒有名分,蕭成潤又不舍得讓她在這亂糟糟的時候進宮平添勞累,便將桐聲留在了齊王府中,桐聲自然耐不住寂寞,每日吃完飯便化作鳥身去宮裡飛一圈,竟一直沒有找到蕭成潤一人獨處的機會。到了第二天去宮裡時,正巧見蕭成潤從甘露殿裡出來,不過兩天而已,他身上的氣勢竟變了,溫潤淡漠之氣淡了,整個人如脫殼的利劍,威嚴極了。常翁正伴著蕭成潤,他本是先皇後身邊的掌事太監,如今便也隨著蕭成潤一同入宮了,隻聽他對蕭成潤道:“晉王自從知道陛下賜死皇後的事,便開始絕食了,怎麼勸他都無用,和安殿裡的宮人說看樣子已經生了死誌。”蕭成潤神色微動,卻隻低歎一聲。桐聲思及蕭成璋,心中也是一歎,她想到什麼便去做,待到蕭成潤走遠後,翅膀一揮便飛離了甘露殿,等飛到了甘露門外後,桐聲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和安殿在何處。她四處尋了一圈,終於在一棵老樹上找到了個鳥窩,她展翅落在鳥窩邊上,裡麵棲著的一隻喜鵲驚得炸毛,揚著翅膀擋住自己的蛋,桐聲對它低叫了一聲以示安撫,隨後又問清了和安殿所在。等桐聲到了和安殿後,就見許多披甲佩劍的侍衛守著,她召來十幾隻鳥幫她分散這些人的注意力,便趁機化作人身進了殿中。蕭成璋背對殿門坐著,脊背不似以往筆挺,隻看背影便帶著一股頹廢之氣,桐聲抬步走到蕭成璋身後:“我聽說你絕食了?”蕭成璋聽到桐聲的聲音,緩緩抬頭,露出一張憔悴的臉來:“你怎麼來了?”桐聲捏了捏他的臉,蕭成璋躲了一下沒有躲過,便也由著她了,隻聽桐聲驚道:“哎呦,好痛。”蕭成璋抬了抬眼皮,沒有搭理桐聲。桐聲也不覺得丟臉,拎起裙子坐在蕭成璋身邊:“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痛嗎?”見蕭成璋沒有回答的意思,桐聲便直接回道:“因為被你的骨頭硌到了,你瞧瞧你,瘦成這模樣了,若是你母後見了得多心疼。”“我母後不會看見了。”蕭成璋說著用手捂住了臉:“是我害了她。”“爭權奪位本就是拿著命換的買賣,哪裡又是你害了她。”桐聲氣道:“你們這些人怎麼都喜歡把錯誤往自己身上攬?”“就是我,我沒能力救父皇,又把母後給害了。”蕭成璋哽咽道:“我看到父皇的內侍鬼鬼祟祟的出宮了,我明明知道他要去做什麼,可是我沒有攔下他,我任由他去了。”桐聲靜靜看著這個曾經明朗的如太陽一般的少年,縮成一團,哭著自己的錯,沉聲問道:“那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攔住他,把他交給你母後嗎?”蕭成璋哭聲一滯,過了許久才道:“不會。”蕭成璋道:“我愧對母後的教誨,婦人之仁,害人害己。”“胡說,他們的教誨是錯的,他們的行為也是錯的,為了權力夫君兄弟都能殺,這樣的教誨怎麼能算教誨?”桐聲將蕭成璋捂著臉的手拉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道:“你是對的,你心有善念,天下正道,都是以善為基石的。”蕭成璋木然道:“害了至親,這樣的善便是錯的。”“沒有你,你的至親也會死,不是你母後,便是你的父皇,你的兄弟,你們皇家就是一個爭字,端看誰爭得過誰了。”桐聲道:“這是你改變不了的,你隻要活著,便要接受和至親陰陽相隔,這是你享受了絕大多數人都豔羨的生活,所要付出的代價。”“那我寧願做個貧家翁。”“你決定不了這個。”桐聲說著,低低一歎:“你以為做個貧家翁便好嗎?曾有個貧家翁,他年輕時家鄉鬨了災荒,妻兒都死在那場天災中,他一個人淒淒苦苦的熬了大半輩子,還積德行善幫助了許多人,可最後他因為一個紈絝騷擾我時幫我說了幾句話,那紈絝奈何不了我,卻為了泄憤活活把他打死了。”自從菩提將雀陰還給她後,她好像就特彆容易難過,桐聲吸了吸鼻子:“這就是貧家翁,隨便一點天災人禍便死了,死後若不是宋寧,怕是無人給他收屍。”“宋寧?”蕭成璋問道。桐聲點頭:“我就是在老翁那裡認識的宋寧,宋寧也是個苦命人,你如今是苦,可是還有兄長,還錦衣玉食的生活著,宋寧若不是遇到你,怕已經餓死在京城了。”“我護不住宋寧了。”蕭成璋攥住桐聲的手腕,求道:“你和三哥說一聲,把他安排進羽林衛或者金吾衛吧,我本也做過這個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