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蘭殿裡,李淨知看著滿桌豐盛的菜色,壓住胸腹的惡心,不動聲色地吃了兩口,卻發覺自己的貼身宮婢不見了蹤影:“照月呢?”映雪垂眸,給她盛了一碗清淡的湯:“不知道,好一會沒見她了。”李淨知進宮隻帶了從小跟著她的映雪,原本映雪也是個機靈丫頭,可在府裡養得也跟半個姑娘似的,處世多少有些莽撞冒失。照月是她進宮之後分到漪蘭殿裡的,在宮裡待了好幾年,眼色也磨練出來了,聰明又踏實,漸漸入了李淨知的眼,給她改了名字,常讓她在跟前侍奉。李淨知聞言道:“等她回來你和她說說,宮裡可不是規矩輕慢的地方,按說她在宮裡待了不少年月,也該清楚啊。”映雪應是,看著若無其事喝湯的李淨知,掩住眼中異色。未曾等李淨知將她那碗湯喝完,便見皇帝身邊的內侍前來傳話:“昭儀娘子,陛下傳召,請昭儀往椒房殿走一趟吧。”映雪取了一錠銀鏍子塞給內侍:“有勞內官了。”宮中侍奉久了,自然知道什麼人的錢財能收,什麼人的不能收,內侍後退一步,躬身催促:“昭儀快些吧,陛下等著呢。”李淨知見內侍連銀錢都不收,當即猜到事態不對,對內侍問道:“這個時辰,是要妾前去侍奉陛下和皇後用膳嗎?”李淨知以往脾氣好出手也大方,禦前的人都對她頗有好感,眼下不由得提點了一句:“陛下哪還有心情用膳啊。”映雪麵色一變:“昭儀……”李淨知撫住自己的肚子,將手遞給映雪:“走吧。”映雪閉了嘴,垂眸應是,扶著李淨知到了椒房殿。椒房殿裡氣氛凝滯,素來溫柔解語的皇後眼下也隻靜坐在皇帝一旁。李淨知麵色如常,臉上還帶著三分恰到好處的淺笑,盈盈對皇帝皇後行禮,皇帝卻久久沒有叫起,李淨知抬頭,就見皇帝沉沉看著她:“朕聽說,你有孕了?”“隻是這個月月信遲了。”李淨知說著,福身的姿勢變作了跪地:“妾也不懂這些,隻是日子尚短,若是弄錯了怕鬨了笑話,便想著等這個月過去若是還沒有……便傳太醫看看,到時若是無誤,才好給陛下報喜。”李淨知說著,腮邊露出一抹紅霞,初為新婦的人恰還帶著少女般的嬌羞:“也不知我殿裡是哪個碎嘴的,竟跑到陛下麵前說道。”她這羞態惹惱了皇帝:“不和朕說,倒是先跑去前朝和齊王說。”“齊王?”李淨知麵露愕然:“妾和齊王說什麼?”皇帝按了按額頭,指向跪在牆邊瑟瑟發抖的婢女:“人贓並獲,你還要裝糊塗嗎?”李淨知扭頭,看向照月,麵上越發驚愕:“照月,你怎麼在這?”照月重重給李淨知磕頭,聲淚涕下:“是奴婢辦事不力辜負了昭儀。”李淨知黛眉輕蹙:“我讓你辦何事了?”“奴婢……奴婢……”照月一直在哭,一句連貫的話都說不出。皇後歎了一口氣:“陛下不如宣太醫給李昭儀診脈,莫要聽信這婢女一人之言。”被兒子戴了綠帽子,皇帝心情不善,對皇後也沒了好臉色:“還嫌這醜事知道的人少嗎!”“李昭儀是太傅教養出來的孫女,未必會做出那不顧廉恥倫常的事。”皇後柔聲勸道:“太傅位高名重,草草論斷怕是會讓太傅寒心。”“太傅……”皇帝吐出一口濁氣:“宣太醫。”太醫很快就來了,診了脈之後跪地道恭喜:“已有兩月左右的身孕。”李淨知正月二十四入宮,如今三月二十,也就不到兩月。這樣含混的日子,怎麼能確定是何人的孩子。皇帝聞言,將茶盞重重磕在桌子上。皇後見狀,叫太醫起來:“知道了,這事暫且不要外傳。”太醫聽了皇後的話,連忙沉聲應是,從椒房殿裡退了出去。等太醫出去後,皇後麵上露出為難之色,猶豫片刻道:“陛下不如將三郎喚來問清楚吧,他素來是個好孩子,定不會……”李淨知截住了皇後的話:“母妃有孕,沒有先叫皇子來問話的道理,妾以性命擔保,絕對不會作出有違禮法的事。”“況且……”李淨知頓了頓,抬眸看向皇帝,難為情中帶著失落委屈:“妾入宮時,是否完璧,再沒人比陛下更清楚了。”都說李昭儀盛寵,可她這番話卻絲毫沒有打動皇帝,宮牆裡頭的事真真假假都信不得,完璧與否也可作假,而他年紀也確實不小了,這兩年宮裡還未曾傳出過喜訊。李淨知見皇帝麵色絲毫沒有動容,眼角流下一顆晶瑩的淚,談不上梨花帶雨,卻讓人覺得她此刻定是難過失望的:“若是陛下不信,大可先將妾禁足,等孩子生下來後滴血驗親,也好洗清妾的冤屈。”皇後歎道:“那要禁足將近八個月啊。”皇後說罷,就聽皇帝一錘定音:“讓三郎過來。”“陛下且先讓李昭儀起來吧,畢竟有身孕在身。”皇帝看著李淨知,不由想起她少時和蕭成潤殿上聯句,真好似一對璧人,三郎那樣的俊俏郎君,有幾個女子不喜歡的,也怨不得她進宮前去齊王府和三郎私會。皇帝神色變換,將茶盞揮到地上,碎瓷正濺到李淨知身前,她垂著眼睛,似無所覺。等內侍通傳,說齊王來了,才見李淨知的眼睫抬了抬。蕭成潤無視殿中跪著的李淨知,跪地行禮:“兒臣參見父皇母後。”眼下二人一前一後跪著,看似毫不相乾,可容貌氣度都那般相稱,皇帝麵色越發難看:“三郎,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蕭成潤應是,又聽皇帝道:“遲遲沒給你指婚,你可怪朕。”“兒不敢。”蕭成潤說罷,語氣一柔:“其實兒已經有了心儀之人,幸而未曾娶妻,否則怕要辜負了她。”皇帝淡淡道:“是嗎?”“是。”蕭成潤溫聲道:“便是國師之徒,兒與她朝夕相處,互相傾心……”“胡鬨!國師之徒也是你能染指的。”皇帝還未等蕭成潤說完,便怒道。皇後輕撫皇帝胸口:“陛下彆急,國師都說三郎和那姑娘有緣分,一個皇子,一個仙人之徒,身份也算相稱,既然互相喜歡,便是指了婚也無妨,隻是今日還另有要事要辦,這個咱們容後再說。”皇後不論何時說話都溫溫柔柔的,再大的火氣聽了也不免降三分,皇帝拍了拍皇後的手,對照月說:“你,把你招認的一字不差的告訴齊王。”蕭成潤順著皇帝的目光,看向瑟縮跪在牆邊的照月,照月被他看得身子一抖,連忙道:“奴婢……昭儀自前幾日察覺有孕後,就一直憂愁,今早便命奴婢避著人去尋齊王殿下,讓齊王殿下拿個主意,可奴婢……剛走到殿下門外,便被千牛衛給發現了。”蕭成潤疑惑道:“昭儀娘子有孕自然該稟報父皇母後,為何要與我說?”“可……昭儀說這是殿下的骨肉啊!”蕭成潤聞言,麵露冷色:“荒唐!”他看向皇帝:“兒與昭儀娘子不過幾麵之緣,怎會行此悖亂之事,還請父皇徹查,還兒一個清白。”皇帝看向照月:“朕讓你把招認的,一字不差的告訴齊王。”“是。”照月顫巍巍認罪:“昭儀心悅齊王殿下,常命奴婢打探殿下動向,與殿下共通書信,奴婢曾聽說昭儀在延平坊的茶樓常年包了一個雅間,推開窗子便能看到齊王府,還聽說昭儀入宮前曾去過齊王府……”李淨知聞言,身子一震,卻隻能咬死不認:“胡言亂語!懇請陛下嚴懲這刁奴,竟紅口白牙這樣誣陷妾,全然置皇家臉麵於無物,妾便是再胡鬨,也斷不會跑到旁人府中去,若是妾做了這種事,怕是在進宮前就被祖父打死了。”“奴婢真的沒有胡言。”照月連連叩首,將頭磕得青腫:“奴婢是親耳聽映雪和昭儀說的。”她說著,膝行幾步,對皇帝道:“奴婢有罪,不該隱瞞不報,可昭儀以奴婢的性命相挾,奴婢不得不從啊!”李淨知怒道:“我一個小小的婢妾,如何要挾得了你!”皇後神態從容,柔聲細語:“李昭儀彆急,不如聽聽映雪是如何說的。”李淨知卻從皇後這從容的神態中,看出了勝券在握的得意,電光火石間,她確定了她的猜想。那廂映雪已經被內侍領到前頭:“還不快從實招來。”映雪摔到地上,盯著地麵道:“陛下明鑒,昭儀年少時雖仰慕過齊王,可一直守著規矩,並無越矩之處,在茶樓包的雅間,也是因為昭儀自幼守禮,不願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麵。”帝後都是貴人,自然不會窮追不舍的盤問,皇帝的貼身內侍便審問起來:“那去齊王府一事呢?”李淨知抬眸看向映雪,她若是聰明的便該咬死不認,可雅間之事她解釋得漏洞百出,明明是在開脫,卻將那事認了下來,齊王府之事李淨知也不敢信她了,果然隻聽映雪結結巴巴地解釋:“是因為……是昭儀去探望齊王府中的那位姑娘。”李淨知徹底心寒了,京城閨秀們除非誰家有宴,才會過府,私下除了有親眷關係的,沒人會跑到旁人府上,更何況桐聲客居齊王府,身份不明,稍明白些事的姑娘都不會和她相交,映雪有此一說是真正佐證了照月的話。隻是李淨知不明白,她待映雪素來恩厚,又是打小的情分,映雪為何會反咬她?內侍覷了一眼帝後的麵色,見他們沒有說話的意思,繼續問道:“那又為何會差照月去前朝尋齊王殿下?”映雪搖頭:“這……奴婢不知道。”“這事妾也不明白!”已經被人推到了懸崖邊,李淨知拋棄了從容沉靜的儀態,看向皇後,語氣鏗鏘:“宮中戒備甚嚴,尋常宮婢想過甘露門都得報備,更何況是去前朝,內有皇後殿下治宮有方,外有楊中郎將治下森嚴,她一個婢女是長了翅膀不成,竟能避過重重守備到了史館?”她說得不錯,可如今致命的已經不是她差婢女去尋蕭成潤了,而是身為庶母和皇子不清不楚,進宮前竟敢前往王府私會,說他們冤枉,誰信?皇帝看了一輩子勾心鬥角,豈是不明白這裡麵有皇後的手段,揚廷琦是她的侄子,沒有她的授意,一隻蚊子都不會從後宮飛出去。皇後伴了皇帝多年,自然比李淨知更了解皇帝的心思,當即矮身請罪:“是妾疏忽,讓底下人鑽了空子,還請陛下治罪。”皇帝將皇後扶起:“你一人操持宮務難免有所顧及不到的,以後讓貴妃惠妃多幫襯著你。”皇後應是:“多謝陛下體恤。”皇後卻聽皇帝又道:“廷琦還年輕,怕壓不住那些千牛衛,讓他身居此要職是為難了他,讓他先回家讀兩年書吧。”千牛衛隨侍皇帝拱衛宮廷,乃是一等一的要職,揚廷琦而立之年任中郎將,可見皇帝對楊家厚恩,可皇帝的恩情來得不容易,去得卻容易,話雖說得含蓄,卻直接革職,可見這件事是真觸怒了皇帝。皇後麵上卻無異色,柔順應是,側身坐回皇帝一旁。皇帝敲打皇後隻是順帶的,要審的還是李淨知與蕭成潤。李淨知看向照月:“你倒是說說如何避過這麼多人的視線的?”照月抬睫,想要去看皇後,視線移到皇後華美的衣裙上時,猛地頓住:“奴婢是跟在幾個去傳令的內官後混出去的。”一直未曾說話的蕭成潤道:“便是千牛衛不儘職,可內官傳令涉及政事,皆是抱著十二萬分的小心,若是平白無故的讓什麼人跟在屁股後頭還沒察覺,那改日機密政令泄露怕也察覺不得。”涉及朝政皇帝對誰都不會留情麵,他緩緩看向皇後,麵上明明並無什麼表情,卻讓皇後覺得惶恐陌生,皇後當即喝道:“休得胡亂攀咬!禦前內侍一個個忠心耿耿,行事妥帖,怎會任由你跟在身後!”照月知道說錯話了,隻是青天白日能從後宮去前朝的隻有來往傳令送奏章的內侍,而且每日都有,說了也不會出錯漏,因而才如此開脫的,總不能讓她直言是被千牛衛刻意無視才得以出去的。照月連忙請罪:“奴婢跟得遠些,足有十幾步,內官們眼中隻有手頭差事,未曾分心思注意旁的,才讓奴婢鑽了空子。”“十幾步之距,千牛衛還能對你視若無睹?”眼下怎麼開脫都是錯,蕭成潤的視線從照月身上移開,對皇帝道:“這兩個婢女言辭閃爍,怕是另有隱情,事關皇嗣,還請父皇嚴加拷問,勿要任由小人壞了皇家體統。”這兩個婢女如今招認得這麼利落,再審一遍怕是還有不一樣的,皇帝清楚這一點,卻依舊點頭準了:“審!不許又一絲含糊。”皇後遞來的一把刀,如今卻要向皇後刺去。怪隻怪兵權政事,才是真觸了皇帝的逆鱗。審問一道,真較真起來一時半會審不完,皇帝對皇後和李淨知道:“你們各自在自己殿裡安心等著傳召吧。”他說罷,看向蕭成潤:“三郎隨我去甘露殿。”皇帝走了,卻留下了內侍守著椒房殿,而李淨知那處也是被皇帝身邊的內侍送回去的。皇帝這是誰都不信了。女官對門外守著的內侍頷首一禮,端著茶水進了殿中,待將茶放在桌上時,她低聲道:“要不要讓她們畏罪自儘?”皇後搖頭:“陛下認真了,他走時說讓我們安心等著,若是動了手才是惹了陛下震怒。”容貌溫厚的女官麵上顯出一抹厲色:“若是李昭儀動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