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朝夕知道,謝南風下棋從來和彆人不一樣。不是強的不一樣,而是從本質上的目的就不一樣——謝南風敢輸。到了她和謝南風這個級彆,也就是高段位的正式比賽中,其實往往是和棋占了大多數。位列第一的棋手,勝率在80%左右,剩下的20%,基本是和局而非敗局。因為敗局的影響太大,所以大多數時候,高階棋手搏殺完畢吃不準前路,為了保證排名,都會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握手言和。但謝南風不。他下棋就是走鋼絲,極少和棋,寧輸不和,非勝即敗,打法大膽又凶猛。江湖棋局的纏鬥功夫他十年前就學了個十成九,想在他手下混到和局,比直接絕殺他還難。一直以來都很少有人能做到。據說目前為止,青年一輩裡也隻有接近退隱的前個人賽冠軍沈駱遲能保證成功,還因此被戲稱為“逆風之槍”。而孟朝夕,則是獨自一人包攬了謝南風輸棋對局中60%的勝者方。可就是謝南風這樣的風格,讓他史無前例地取得了大賽綜合勝率突破90%,等級分突破2700大關的恐怖數據。他自己是沒什麼自覺的,比如說他現在就坐在一邊懶懶散散地吃核桃,看著莫名有股子古時候紈絝少爺的氣質,好像哪怕天塌下來,也和他沒關係。誰知孟朝夕剛換完邊,謝南風就出了聲:“炮8平3。”這確實是孟朝夕原先的想法,但被謝南風這麼一說,如果她再下,就好像是她聽了他話似的。孟朝夕瞪他一眼,負氣思考起彆的走法來。於是為了避開謝南風說的棋,孟朝夕隻得放棄穩妥的緩招,急於求變地下了一步出格的棋。然而在謝鶴應棋以後,謝南風不依不饒,還在繼續乾預。他是在乾擾她,也是在用自己的棋,給她做墊腳石。孟朝夕忍無可忍:“你有病啊?”“繼續,”謝南風不以為意地笑,“要麼下出超越我的棋,要麼,就輸。”寧非凡是被餓醒的。他推門出去,發現公寓內空空蕩蕩。連昭房門緊閉,謝南風房門開著,不在房間。孟朝夕的房門也開著,孟朝夕不在,白笑螢應該是走了。他走到廚房,聽見一點聲響,於是探頭進去。曦光裡,從欣一身絲綢睡衣背對著他,披肩的卷發鬆軟地搭在右肩,有種慵懶至極的嫵媚,長腿微微勾起,一前一後隨意地交疊著,看得寧非凡心旌搖蕩。他下意識地屏息靜氣,沒出聲,莫名就想起最近網上盛行的彩虹屁。姐姐的背不是背,保加利亞的玫瑰。姐姐的腿不是腿,塞納河畔的春水。但他一個不慎,膝蓋磕到了門,發出“咚”的一聲。寧非凡捂著膝蓋齜牙咧嘴,從欣也被突然的聲響驚動,手裡的瓷杯一滑,碎在了地上。從欣赤著腳,腳背瞬間被濺起的碎片劃出一道血痕。寧非凡被嚇得三魂沒了六魄,瞳孔地震,急得喊道:“從欣!”從欣倒不是很在意的樣子,低頭看了一眼,笑眯眯地應:“嗯?”寧非凡顧不上那麼多,地上都是碎片,他穿著拖鞋跑過去,將從欣一把抱起來就走,急得額頭上都冒了汗:“藥箱呢,家裡的藥箱放哪兒了?”從欣指了指茶幾下麵:“喏。”她的手搭在寧非凡肩膀上,心裡倒是有些訝異他的反應。寧非凡冷靜下來,把她放在沙發上,滯後地陷入了慌亂:“不是……師姐,我怕你受傷……我沒……”從欣抵著唇笑,笑了一會兒,見寧非凡還傻愣著,輕輕說:“好人做到底,幫我上藥呀?”“噢!好!”寧非凡如夢方醒,手忙腳亂地找出鑷子、棉花和碘酒來。從欣垂著眼看他抖著手小心翼翼,嘴角也噙了笑,起了心捉弄他。她伸手將寧非凡的臉捧起來,貓眼光澤的美甲襯著少年慌亂無辜的眼睛:“你這樣小心,傷口的碎片挑不乾淨的。”“我、我怕你疼……”從欣慢慢地低下頭去,直視他的雙眼:“那我疼,你心不心疼呀?”孟朝夕輸得很徹底,沒多久,局勢就又被翻了過去。她不僅要思考自己的棋,還要摒棄謝南風給她指出的“正確選項”。再加上她有心較勁,一步也沒聽著謝南風走。其間謝鶴看著孟朝夕咬牙,責怪地瞥了眼謝南風,後者就當沒看見。到最後絕殺落定,孟朝夕站起來,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謝謝老師指教。”謝鶴擺了擺手:“你的棋下得挺不錯的。彆有壓力,下次再來。”孟朝夕更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後說:“老師,那今天我就先走了,公寓那邊還要集訓。下次我再來向您學習。”“好好好,”謝鶴溫和地看著她,又眉毛一豎瞪謝南風,“臭小子,你還要在這賴到什麼時候?快走快走!”孟朝夕看了謝南風一眼,自顧自地沉著臉走了。謝南風朝謝鶴揮了揮手就跟過去。謝鶴在二人身後看著他們的背影,幽幽歎了口氣。他望向謝南風的眼神,似乎相當憂慮。“但願她是特彆的吧。”孟朝夕走在前麵,謝南風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倒也沒想著再去惹她。但孟朝夕以為他這是惹火了就不管了,心裡火氣更大,突然停下來,衝著謝南風說:“你自己騎摩托回去。我不坐你的車。”謝南風很順從地點頭:“好。那你路上小心。”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不知道為什麼,孟朝夕覺得更難受了。她“哼”了一聲,寒著臉自己去打車。謝南風看著她上了車,才慢悠悠地發動了摩托。他一路跟著她。直到回到公寓,謝南風都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跟在孟朝夕後麵,不靠近也不說話。她當著謝南風麵關上電梯門,他笑笑;她當著他麵關上公寓門,他好脾氣地取出自己的鑰匙;她搶先一步坐在他慣坐的椅子上,他卻給她倒好一杯牛奶端到跟前。倒顯得是孟朝夕小家子氣,在故意使小性子無理取鬨似的。謝南風瞧著她像塊年糕,就算被烤得生了氣鼓鼓囊囊,表皮又焦又硬,內裡卻還是軟成一團,怎麼也狠不起來。說實話,她究竟在生什麼氣,謝南風知道得也不準確。畢竟他今天惹她惹的太過,她更在意哪個,他倒是拿不準了。他把牛奶定定地端在她眼前,等著她接。牛奶是被他特意溫過的,冒著一點點熱氣,孟朝夕透過水霧,隻見得謝南風朦朦朧朧的眉目。她沒接。說不上惱在哪裡,但孟朝夕還是負氣地彆過臉:“你不要和我說話!”謝南風又是點頭,把牛奶放在桌上,還真沒說話,就這麼趿拉著拖鞋回房間了。客廳瞬間安靜了下來。牆上的石英鐘靜靜地走著時,孟朝夕把雙腿收到沙發上,頭抵著膝蓋,腦海裡全是謝南風在家的那個吻。觸感、香氣、熱度,就像謝南風一樣,山呼海嘯、不容拒絕。她的臉燙起來,即便把手貼到臉上,熱度也怎麼都降不下去。孟朝夕心煩意亂,一把抓起旁邊的抱枕丟了出去。軟塌塌的抱枕砸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跟孟朝夕這個人似的,氣極了也弄不出什麼動靜。、他到底在想什麼?玩弄她?從在網吧的那一次開始,就是在玩弄她吧?她覺得他就是這樣喜歡惡作劇的人,他也就是這麼玩世不恭的人,從小和她針鋒相對,卻又總是在她需要的時候,不偏不倚地站在她身邊。但這大概也不過是他的一時興起,她不該動心,也不該生氣。孟朝夕反反複複地想著,迷迷糊糊地墜進夢裡。可是夢裡還是謝南風。他在陽光裡舉棋若定,一雙從沒變過的月亮眼笑起來彎彎的。他看向她,露出一點可愛的小虎牙。她告訴過白笑螢,判斷自己喜不喜歡一個人的方式,是想想自己排不排斥和他接吻。那她呢,她討厭謝南風的吻嗎?好像……是不討厭的。孟朝夕實在是太累了,累到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而這時候,從欣的房間悄悄地開了一條縫。從欣往外張望,看見在沙發上熟睡的孟朝夕。於是她將門開得大了些,壓低聲音:“你快走吧。”寧非凡悶不吭聲,滿臉通紅地從裡麵走出來,快速地繞回了自己的房間。門再度被關上。等到連昭出房間泡咖啡的時候,孟朝夕已經在沙發上睡了好一會兒了。她睡覺也是規規矩矩的,睡相很好,腿微微收著,兩隻手交疊著放在頰邊,臉紅撲撲的,像隻熟睡的貓。時間已經臨近秋末了,雖然白天還是有點炎熱,但傍晚和夜裡還是很涼。連昭心念微動,走過去在她跟前彎下腰。“小夕,”他輕輕地叫她,“回去睡。這裡涼。”孟朝夕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含混地應了一聲,皺了皺眉,沒睜開眼。連昭站了一會兒,目光軟下來,聲音低低的:“抱你回房間去好麼?”孟朝夕沒說話,連昭歎了口氣,當她默認,矮下身去把她打橫抱起來。孟朝夕感覺到動靜,眯縫著睜開一點眼睛,但意識還沒完全清醒。看見連昭,莫名覺得自己是回到了小時候比賽的間隙,於是沒頭沒腦地嘟囔:“師兄,你今天比賽贏了嗎?”連昭把她向上提了提,垂下眼順著哄她:“贏了。”“那就好。”孟朝夕像是放心了,繼續自顧自地合上眼,“不然……團體賽分要不夠了……”連昭哭笑不得。孟朝夕的頭靠在他胸前,手不自覺的抓住他的衣服。她似乎還說了些什麼,但連昭沒聽清。他抱她回了房間,把她輕輕放在床上。蓋了毯子,孟朝夕立刻就很乖地蜷成了一團。她鼻間聞到一些熟悉的冷水香,夾雜著雪鬆的寒意,她皺了皺鼻子,像是不太喜歡。連昭伸手把她的頭發彆到耳後,聽見她喃喃地說:“我會撐起方圓的……”連昭心底一酸。原本,孟朝夕並不是方圓最好的那個女棋手。在這個天才雲集的棋壇,她的天分算不得出眾。許多父母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有天分,然而送進棋壇沒多久就會知道——這個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方圓棋院每隔兩三年就會進行一輪篩選,自覺沒有天分的孩子往往會自己默默走掉,畢竟不是這塊料,也沒必要走這條路。有個著名的“一萬小時定律”,是說一個人堅持一樣事情達到一萬小時,在這方麵就會成功。但對象棋而言,經過一萬小時仍取不得成績的棋手比比皆是。老師們總說,這就叫祖師爺不賞飯吃,就該是認命退出的。但孟朝夕硬是一輪一輪地撐了下來,殺了下來,成績還越來越好。她總是說:這世上大部分人的努力程度,都沒有高到隻能和彆人拚天賦的地步。一年又一年,連昭信了她。後來,方圓前王牌棋手,萬眾矚目的“棋壇北極星”白一因假賽事件陷入輿論漩渦,最後在賽場連棄七局,然後消失不見。方圓院長項旭因此將她逐出師門,自己卻變得更為消沉痛苦。那時候,是孟朝夕站出來,接過了團隊賽的主力旗。她說:“方圓除了白一,還有孟朝夕。”方圓沒有輸!也就是在那次團隊賽,方圓對陣江山,孟朝夕第一次贏過了謝南風,也開了團隊賽調換位置,由女棋手對戰男棋手的先河。連昭想起過去的事,出了很久的神,他在孟朝夕床邊呆坐了好一會兒,終究是起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