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瓢潑大雨連著下了五日終於放晴了，村子裡擱置了幾日的農活全堆在一塊兒，男人們三三兩兩下地去了，婦女們揣著盆兒結伴來到小溪邊，見溪水猛漲，渾濁不堪，遂念念叨叨，將盆中衣物將就著搓了搓，丟回盆裡，轉身欲回。“誰家盆忘了！”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眾人回首，見洪水麵上飄著一小木盆兒。小盆兒飄飄蕩蕩，被洪流衝進了死水灣，安安靜靜地浮在那兒。眾婦懷中盆兒皆在，無人認領。麵麵相覷之際，那漂浮著的小盆兒裡卻突然傳來一聲嬰啼，啼哭聲嘶啞淒涼，聲聲撓在眾婦心坎兒上，恨不得將心融了去，去抱那盆中乖乖。於是乎，眾婦將小兒抱了回去。那是一名男嬰，看模樣剛出世不久，身世背景一無所知，身邊亦無任何信物。眾人皆道此兒命苦，遂一心一意將其養大，雖無錦衣玉食，但也能取暖果腹，茁壯成長。一晃眼，七年已過，當年那小兒已長成小小少年郎模樣，上房揭瓦下水摸魚無一不通，時常光著腳丫子撒歡一整日，天黑方歸。這日，小男童自林中野果樹上采得香甜爽脆的果子，就著打滿補丁的衣衫擦了擦，便吧唧一大口吞了下去，還意猶未儘地舔舔小嘴巴，雙眼賊兮兮地尋找下一顆野果。沒找到心心念念的野果，卻找到了比野果更為香甜的東西。隻見林中有一少年挎著包袱、懷抱香噴噴的肉包子匆匆趕路，小男童雙眼放光地盯著那肉包子流口水，不自覺咽了口唾沫，遂打起了歪主意。他如猴兒般在大樹間跳來跳去，身手異常靈活。林中少年察覺異樣，警惕地抬頭，隻見大樹枝繁葉茂，微風吹過，枝條搖曳，樹葉嘩嘩作響。少年看了半晌，並無異常，便不再停留，繼續趕路。走著走著，少年遂覺有什麼不對，再一垂眸，手中捧著的三個大肉包隻剩兩個了。少年冷清的麵上隱約有怒意浮現，昂首，密林中響起了他稚嫩的吼聲：“還我大包子！”林中樹葉簌簌作響，無人回他。少年冷著臉，大眼睛睨了睨四周，半晌無人。他黑著臉，滿臉委屈，仿佛隨時要哭出來。這廂還未找回丟失的那個肉包，他懷中那兩個突然又不見了，隻留給他沾著點點包子皮的油紙。少年氣急，隨手撿起地上的小石子就往林中亂扔，帶著哭腔道：“我的包子！還我大包子！還我大包子！”他委屈，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大包子，就莫名其妙不見了。這廂少年正在為包子生氣，那廂小男童坐在林中最高的大樹頂端枝丫上，吧唧著小嘴，意猶未儘地舔著小手指頭，一臉滿足：“大肉包真香啊！”吃完了大肉包，他伸了個懶腰，喃喃自語道：“那小傻蛋估計走了吧，小爺我也要繼續摘果子去！”在衣襟上擦擦手，他麻溜地順著樹枝而下，正欲躍下，卻見那少年蹲在地上，身形微微顫抖，落寞又可憐。完了，不會把這小傻蛋氣哭了吧。他想著，頓覺不好意思起來，一絲罪惡感浮上心頭。看了看那形單影隻的小少年，他咬咬牙，暗暗道：“今日算你走運，還好深山中有幾個野果子，小爺就還你這三個大肉包的情！”這廂少年蹲累了，便靠著大樹坐下，埋頭想著什麼。沒了大肉包，要怎麼上山？他神色凝重，心事重重。半晌，他似乎是想清楚了，不再猶豫，起身便往回走。眼看就要走出密林了，隻見遠處突然跑來一個小小的身影，他懷中揣著什麼，邊跑邊喊：“讓讓，讓讓，快讓讓！”少年疑惑地皺起眉頭，待小男童跑近了，他才看清那人懷中兜著不少野果，此刻正在瘋狂逃命。小男童身後，一頭體型碩大的野豬正窮追不舍，朝兩人奔來。“你發什麼楞啊呆子！快跑！”少年正看著，冷不丁被小男童咋呼了一句，還未等他反應，小男童就拽著他一路狂奔而去。他欲言又止，生生忍住，跟著他跑了一路，也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直到許久野豬都未追來，兩人才放下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沒想到你也挺能跑。”小男孩渴極了，野果子一個一個往嘴裡塞，還不忘朝著少年嘟囔。少年理了理衣衫，優雅地坐下，道：“我本意並不想跑，你本可以往彆處跑，生生將野豬引來，牽連我不得不跑。”小男童被他數落得啞口無言，他訕笑道：“情急之下，我沒有考慮這麼多……不然，我把野果子分你一半？”“不必了。”少年很是冷漠，不願意搭理他。小男童眼珠子賊溜溜一轉，湊上去問道：“我看你麵色發黃，是不是餓了許久沒吃東西呀？”少年依舊冷著臉，突然就想到了自己那不知所蹤的三個大包子，低聲道：“我的吃食被人搶走了。”小男孩暗暗咽了口唾沫，問道：“咱倆一同逃命，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誰搶了你的吃食，告訴大哥，大哥給你搶回來！”看他義憤填膺的模樣，少年心中湧上了一股暖流，待他不似之前那般冷漠。他道：“我也不知，突然間我的大包子就不見了。”見他心心念念那三個包子，小男童問道：“你那大包子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讓你這麼看重？”少年道：“那是我用給人當學徒攢了幾個月的銀錢買的，本想用來上山拜師，如今被搶，我要如何上山？”“上山？拜師？拜什麼師？”小男童十分好奇。少年耐心解釋道：“聽聞附近山中有一大師，輕功造詣十分了得，我心神往，欲前去拜師學藝，可如今拜師禮沒有了……”“原來是這樣啊……”小男童雙眸放光，對少年所說之事很感興趣。見少年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他眼珠子轉了轉，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歪主意。隻見他湊到少年跟前自報家門：“我叫百家兒，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我這人從小就十分仗義，最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如今你有麻煩，我們相識一場，我絕對不會袖手旁觀！走，大哥帶你去找拜師禮！”“你要去何處尋？”少年將信將疑。百家兒卻嘿嘿一笑，隨手扯了跟狗尾巴草叼在嘴裡，“你跟我走就知道了！”少年跟著百家兒，沿著小路跑了一炷香功夫。就在兩人氣喘籲籲之際，百家兒終於在一堵土牆前停下了腳步。他畏畏縮縮地躲在斑駁土牆後，招招手讓少年過來，指著不遠處道：“看見了嗎，拜師禮就在那裡！”少年疑惑地探出頭，隻見不遠處有一座高門大院，院門口有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坐在石階上津津有味地啃著大雞腿，身側放著一張不知從哪兒撕下來的紙，紙上還放著兩個香噴噴的大雞腿。少年看著，不自覺咽了口唾沫。“香吧……”百家兒目不轉睛地盯著，就差流口水了。“嗯……”見少年一副小饞貓樣，百家兒“大哥”癮又上來了，“你待會兒見機行事，等我衝過去後，你就使勁跑。”“跑？往何處跑？”少年迷茫。“沿著我們來時的路跑！”百家兒說完，不待少年回答，便一個箭步衝上去，眨眼間就到了小姑娘身邊，連同地上的書紙一起將兩個大雞腿一掃而光，轉身就跑，轉眼即不見了。少年呆呆愣在原地，見那小子動作如此迅速，心中不禁對他高看了不少。他雖冒冒失失，奇奇怪怪，身手倒是不錯，還是毫無武功底子的功夫，全憑著兩條腿，著實讓自己大吃一驚。“愣著乾嘛？快跑！”正當他發愣時，百家兒一陣風似的一閃而過，遠遠傳來他的高呼。少年這才回過神來，腳下生風跟了上去。他似乎用了什麼奇怪的功法，與百家兒毫無章法的步伐不一樣，他跑起來優雅多了。這廂兩人趕忙逃跑，另一邊的小姑娘撲閃著大眼睛，呆呆地看看空蕩蕩的地麵，又看看鴉雀無聲的四周，眨巴著水汪汪的眸子，小嘴一癟，“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邊哭著，還使勁兒咬了一口手中僅剩的大雞腿，那模樣生怕被賊人將這個也搶了去。聽見哭聲，小姑娘身後半掩著的大門裡傳來了稍顯稚嫩又低沉穩重的聲音：“哭什麼？”“我、我的大雞腿……”有人安慰，她哭得更凶了。“無事，讓穆哥哥明日再給你買兩個回來。”他見怪不怪。“今日……我沒有……吃的了……”她哽咽著，小鼻子通紅。“你已經吃掉一個了，小姑娘家吃太多不好，太胖了哥哥都抱不動你。”屋內那人伸出一隻手，灰白相間的衣袖掩不住勻稱有力的臂膀。小姑娘起身，衣裙上滿是灰塵，就那樣撲進了屋內人懷裡，嬌聲道：“哥哥真的抱不動我了嗎？”“你再這樣吃才去，過幾年哥哥真的就抱不動你了。”“那阿嫻不吃了。”“嗯乖，跟嬤嬤去洗洗手，一會兒我們出門玩。”“好！”片刻後。“近日來總有人偷小殿下的雞腿。”“我知道。”“殿下還是查一查吧，賊人未免太胡來。”“大旱半年，顆粒無收，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值此當口，全民皆賊。”“可小殿下正在長身體。”“她的命是命，彆人的命不也是命嗎？天災當頭，她每日有一個吃已是莫大恩惠。”“莫非殿下是有意為之？故意多買幾個，放在門口？”“左右那孩子不過一孤兒罷了，能活下來尚且不易。”“原來殿下早就查過了。”“好了，準備準備，出發吧。”“是。”……百家兒懷抱大雞腿，一口氣跑到先前的密林中才停下，回過頭見少年緊隨其來，他笑嘻嘻地將雞腿兒送到他跟前：“怎麼樣，用這個代替那肉包子，不錯吧！”“你這般……”少年欲言又止，實在不知如何形容他。“你不要掃興嘛！”百家兒說著，聞著雞腿香，口水流了一地，“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夜未央。”“夜未央？這是什麼名？有人姓夜嗎？誰給你起的名，這麼拗口難懂，一點都不乾脆。看我的名，一聽就知道什麼意思。”“如你一般膚淺。”“膚淺？膚淺又是什麼意思？”“……罷了，當我沒說。”“哎呀你就說說嘛，什麼叫膚淺？”“……”“我說夜兄，這雞腿可真香。”“那是，你都快吃完了。”“啊！”百家兒驚叫一聲，看著手中握著的骨頭架子，滿手油膩膩的，滿嘴香噴噴的，肚子裡暖暖的飽飽的，他訕笑一聲，一把將雞腿骨頭扔得老遠，迎上夜未央的青眼。“這還有一個呢……要不你嘗嘗？”“我不餓。”“你肚子都咕咕叫了還說不餓，不要逞強嘛，來來來……”“唔……”“怎麼樣？香不香？”“……還不錯。”“夜兄，給我留一口……”日頭西斜，林間兩個少年坐在一棵大古樹下，看著落日紅霞，你一眼我一語說著什麼。“夜兄，我想了好久，雲陽如今大旱，半年顆粒無收，百家飯我也吃不起了，留在村裡也是給叔嬸們添麻煩，我想離開這裡，闖蕩江湖去。”“你還懂闖蕩江湖？”“當然了，戲文裡都這麼寫的。”“……要不你同我一道上山拜師學藝如何？日後行走江湖，也能有一技傍身。”“我沒有拜師禮……”“無妨，你骨骼清奇，我們一道前去試試。如今這世道，就算沒有拜師禮，想來大師也會收下我們二人。”“好啊好啊！”“那我們便出發吧。”“等等！”“何事？”“既然要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我就不能再叫百家兒了，要想一個威武霸氣、讓人聞風喪膽的俠名！”“你可有想好？”“威震天如何？”“……不如何。”“雄膽風？嗜血大盜？辣手賊王？”“……”“究竟選哪一個好呢？”“思無邪。”“什麼？”“思君無邪，又名思無邪。”“可我聽不懂。”“你聽不懂就對了。”“誒？什麼意思？夜兄你彆走，你等等我夜兄！”……兩道瘦長單薄的身影迎著落日餘暉走去，地上的影子愈拉愈長，愈拉愈長，一點一點，伴著晚霞，入郎夢鄉。“呼！真是做了一個好夢！”山風陣陣，樹影輕搖到臉上，樹下的少年一躍而起，伸了個懶腰，瞬間鼻尖輕嗅，“好香啊……未央快醒醒，師父又買好吃的回來了！”樹上，男人背靠大樹，手捧書卷，腰佩長劍，無奈地看著那一溜煙跑遠的少年，轉頭將書卷放到枝丫上，輕身躍下，緊隨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