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月,秦大夫每日巳時準時來到沈府,為她紮針。眉婠腰臀處的疼痛感日漸減輕,原本青紫的一大片,稍微觸碰便疼痛不已。如今淤血雖然尚未完全散去,隱約可見淡淡青色,但眉婠已經能獨立行走了,不需要墨珠的攙扶,能在明月閣院落裡走半盞茶的功夫。剛送走秦大夫,墨珠便端著一碗黑漆漆的藥汁進了來。眉婠不由得微微皺眉。秦大夫昨日更換了藥方,不再施針後的藥汁變得奇苦無比,每日喝藥就是一種煎熬。看著眉婠的小表情,墨珠不為所動,堅定不移地將藥汁遞到她跟前。眉婠輕輕歎口氣,深呼吸,將藥汁一飲而儘。強忍住胃裡的翻騰,她急忙抓起兩顆蜜棗塞進嘴裡,這才用絹絲手帕拭了拭唇角。“今日這味道……。”眉婠忽然停止了咀嚼,端詳著那盤蜜棗。入口的感覺,似乎有些東楚國那邊的味道。墨珠正在收拾雜物,聞言急忙過來:“這是二姨娘今日給夫人請安時帶過去的,夫人覺得味道不錯,便叫人送到明月閣來了。姑娘可喜歡?”“嗯。”眉婠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緒。墨珠猜不透姑娘的心思,便不多話,返身回去繼續收拾雜物。眉婠再次看了一眼那盤色澤紅潤、顆粒飽滿的紅棗,斂眸不經意道:“二姨娘近幾日可有出府?”“有過一次。據說是六姑娘子夜著了涼,燒得厲害。二姨娘求到夫人臥房外,夫人便派了兩個丫頭與她一同出府,請了位大夫。”墨珠將衣物箱翻出來,細細檢查著衣物,“姑娘問這個做什麼?”眉婠不接話,望著那盤紅棗怔怔地出神。幾年前,東楚那個小不點快馬加鞭,送了幾十斤宮廷蜜棗給她。東楚臨海,紅棗中特有的味道,嘗過便記憶猶新。東楚的宮廷蜜棗,如何到了一個不受寵的姨娘手裡?“姑娘,這件衣裳可還要?”墨珠輕喚,令她回過神來,“去年冬日穿著便小了,今年您大了一歲,隻怕穿不下了。”看著墨珠手裡那件大紅色的棉襖,眉婠淡淡道:“不要了,折舊入庫吧。”墨珠應了一聲,將那大紅襖拿了出來:“冬日難民增多,夫人又要開府散發衣物了。”說完抱著衣物下了樓。眉婠起身,慢慢走到書案旁,將卷起來的紙張攤開。紙張上墨痕點點,似是有人提筆卻久久未能落筆,黑墨順著狼毫滴落到白紙上,暈染一大片。眉婠一張一張翻下去,幾乎每一張皆是如此。不知沈朝寧坐在書案前,提筆欲寫卻又怔住是為何。能讓一位誌氣高遠的女子失神恍惚,閉門幾日不出,絕不僅僅隻是擔心同胞姐姐的命運。沈朝寧,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眼前又是那位女子,蹲在牆角,瑟瑟發抖,不斷重複著一句話:“如何是好……”眉婠就這樣遠遠地站著,並未言語。半晌,那女子背對著眉婠緩緩起身,全身顫抖,似是在哭泣。她喃喃自語:“我該怎麼辦……告訴姐姐?不……他們定會加害姐姐……我該怎麼辦……”忽然畫麵一轉,一身玄衣的男子輕揉著眉婠的頭,動作溫柔而輕緩。她似乎有所感應,猛地抬頭,卻隻見刺眼的日光,男子的臉籠罩在陰影下,看不真切。“景王哥哥……”她揚著小臉笑了,將頭頂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知道,一定是你,是你對不對?”男子的唇角勾起,似是在輕笑。“婠兒,知道嗎?你的笑仿若冬日的暖陽。你在,即使黑夜漫漫,我心中亦有光。”眉婠突然驚醒,看著熟悉的牆壁,聽著窗外蟬鳴聲漸微,秋日快過去了。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六個月了。原來,時日越長,有些人越容易入夢,越念念不忘。墨珠熟悉的聲音從外間響起:“姑娘,表姑娘問您起了沒?今日一同去城外觀音廟祈福。”“醒了。”眉婠輕輕應了一聲。沈朝寧的身子在這六個月藥汁補藥加秦大夫的細心調理下,終於恢複了。除去腰部一道淺淺的傷疤無法去掉以外,已經沒什麼大礙了。收拾完畢,眉婠穿著一件白色素裙下了閣樓,直接往府門口走去。門口停放著三輛馬車,雲氏與雲綰卿早已等在那裡。“女兒來遲了。”眉婠疾步上前。雲氏急忙握住她的手,“我們左右也不過早來了一小會兒,無礙。既然朝兒來了,我們就出發吧。”周圍候著的丫頭家丁們齊聲應和,便各就各位了。墨珠扶著眉婠上了第二輛馬車,自己與馬夫一左一右坐在簾外。待準備完畢,馬車便井然有序地出發,向著城外觀音廟的方向駛去。出了城,山路顛簸,馬車越走越緩。好在眉婠身子已經恢複,不然這麼顛下去,舊疾非複發不可。半個時辰後,到了半山腰的觀音廟。眉婠等人下了馬車,便有住持大師親自迎了上來,與雲氏寒暄。“知道沈夫人今日攜女眷前來,貧僧已為各位施主備好了廂房。待祈福過後,請各位移步歇息。”“有勞大師了。”雲氏將一袋碎銀子遞了過去。住持也不推辭。香油錢,理應收下。眉婠跟著雲氏進了大堂,完成了一係列秋日祈福,希望今年冬日瑞雪紛飛,來年萬物豐收。隨後,各自便回到了廂房歇息。大宣冬日很少下雪,但凡下雪那一年,來年必定是豐年。在觀音廟歇息了一晚,次日一早天色未亮,雲氏便啟程回府。眉婠坐在馬車裡,昏昏欲睡。夢裡,久久未曾入夢的那個女子再次出現。她跑進了一座府邸,上了閣樓,推開門跑到書案前,研磨欲寫什麼。提筆半晌,女子仿佛陷入了沉思,久久未曾動筆。黑墨順著狼毫滴落到白紙上,半晌女子低頭,見紙張不能再用,便隨意卷做一團,拿出一張嶄新的白紙,寫了一行字。將白紙折好,她把一隻信鴿放飛了出去。畫麵一轉,兩個女子被一個中年男人捆綁在長凳上,旁邊兩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揮舞著長且厚重的木板,打在兩位女子身上,絲毫不因她們口吐鮮血而有所動容。男人俯下身,在那位女子的耳旁嗬嗬一笑,道:“可惜呀,你誰都救不了,你們三個就一起死吧。”女子已經重傷,無法言語。半晌,終是暈了過去。男人探了探她們的鼻息,冷冷道:“丟去亂葬崗吧。”兩位女子被拖走,落在地上的木板血跡斑斑……“……姑娘,到了。”簾外,墨珠的聲音喚醒了眉婠。眉婠怔怔地下了馬車,腦海裡有無數的畫麵、無數的片段,都在此刻逐漸連在了一起。她終於知道了,沈朝寧所有的秘密。雲綰卿見眉婠垂首不言語,正欲上前,雲氏卻拉住她:“兩日趕路,朝兒肯定累了,先讓她回去歇息吧。”說罷,朝墨珠使了個眼色。墨珠急忙扶著眉婠回了明月閣。此時雲氏並不知道,眉婠腦海裡閃現的,是多麼驚天動地的陰謀一角。回到明月閣,墨珠扶著眉婠坐定,轉身欲添茶水,眉婠卻突然拉住了她:“你先不用忙,我有事問你。”墨珠黑漆漆的大眼睛滿是疑惑:“姑娘,您要問奴婢何事?”她一臉天真無邪。眉婠忽然抬眸,眼中寒光凜冽:“你手上玉鐲,從何而來?”墨珠怔住,一絲慌亂浮上臉頰,不自覺地握住了左手腕,不知如何是好。沈朝寧不戴佩飾,沈家人都知道。她行事簡約,不愛金銀玉器。小時候墨珠被買進沈府服侍她,她便親手雕刻了一隻木手鐲贈與她。墨珠日日戴著木手鐲,寶貝似的從未離身。今日眉婠隱約聽見墨珠身上傳來環佩叮當的聲音,她便留了心。撩開墨珠衣袖,左腕上赫然有一隻上好的羊脂玉手鐲。羊脂玉,以墨珠的月奉,不吃不喝得攢上好幾年。眉婠見狀,一把扯下手鐲,“啪”地一聲丟到桌上。墨珠嚇得花容失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眼裡隱隱有淚光。眉婠方才覺得自己不免嚴厲了些。自從來到大宣後,她性子沉悶了許多。養傷期間時常想起前塵往事,那些慘不忍睹的經曆徹底毀掉了她內心一直信奉的美好,儘管倉促重生,她仍舊擺脫不了那些往事帶來的影響。不知覺間,她竟變成如今這幅模樣。收斂起繁雜的心緒,眉婠轉身走到窗邊,背對著她:“你自己說,還是我來說?”墨珠顫巍巍地跪著,因害怕姑娘那冰冷的目光而渾身顫抖。見她背過身去,她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上全是細密的汗珠。眉婠不說話,安靜地等待著身後的小姑娘自己開口。墨珠終是忍不住,這樣的煎熬令她心生畏懼。“那日奴婢陪您去看望大姑娘,還未出府,奴婢回來給您拿落下的香囊,遇到了二姨娘。姨娘說,讓奴婢將您帶去丞相府的側花園,大姑娘在那裡等您,否則就告訴丞相說大姑娘想逃出丞相府……”墨珠聲音顫抖不已,說出的話亦是斷斷續續:“……奴婢想著您和大姑娘血脈相連,見不得大姑娘遭此劫難。又想著在丞相府內,定不會出什麼禍事才對……”眉婠轉過身,將跪著的墨珠扶起來,羊脂玉手鐲緩緩地戴回她的手上:“二姨娘是什麼人,你比我更清楚。若非她用珍物收買於你,你如何能輕易聽話?”墨珠抖得更厲害了,雙目哭得通紅:“姑娘,奴婢真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若是知曉,奴婢打死也不會做的!”“不是你,也會有旁人將我引到那側花園,走進他們早已安排好的陷阱之中。”眉婠冷眼看著瑟瑟發抖的小姑娘,沒了初始的怒意,隻是心裡涼得厲害。沈朝寧待她不薄,並未苛待,可是一枚手鐲便讓她失了本心,隨隨便便聽從了彆人的話。“若是想要佩飾,直言便好。我雖簡約,卻不迂腐。”墨珠磕頭,將額貼在地上不敢起身。“下去吧。”眉婠並未打算在此刻責難於她。墨珠的話將她心中所有的疑惑解了開去,她現在需要好好整理思緒。墨珠誠惶誠恐地走了。眉婠站在窗前,看著小花園裡秋葉泛黃,菊花盛開,思緒卻飄到了六月前的那個深春。沈朝寧如往常一般去相府看望出嫁後生活卻並不幸福的沈辰寧,姐妹倆聊天說話,逛逛園子,不知覺間已到了前廳。沈辰寧離開更衣,沈朝寧便一人閒逛,不料隱約聽見了葉丞相的聲音,湊近細細聽去,卻聽見了令她惹上殺身之禍的秘密。關於這個秘密,眉婠猜測有關沈長安。沈長安在前往鎮西軍營的路上遭人伏擊,馬死劍落,下落不明。幾日後,便是沈辰寧與沈朝寧慘死相府,拋屍亂葬崗。將這一切聯係起來的,全靠眉婠夢裡沈朝寧的飛鴿傳書。沈朝寧聽見相府欲伏擊剛出城的沈長安,心神惶恐,恐懼不安,卻又害怕牽連沈辰寧,不敢告知。於是情急之下,回到閣樓,遣散了所有丫頭,秘密寫了一封信,希望沈長安能及時收到。不知沈長安是否收到這封信,眉婠猜測多半是並未收到,中途便被相府攔截了。所以,葉丞相便設計捉拿了她們姐妹,活活打死,保住這個秘密。隻是墨珠,不能再留。相府陷害忠良,枉死無辜,全無人性。既然如今頂著沈朝寧的名頭,她絕不會放任葉廣宗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