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還是死了,那四十大板並不曾要了她的性命,馮氏卻不肯再容下她,甚至是她一家。就在她受刑的當日,接到消息的馮氏先是急匆匆趕去風和院低聲下氣地向老夫人道歉,後立刻喚來牙婆,取了她一家子的賣身契,將她的老子娘與她一同發賣出去。可憐她方受完重刑,又逢此驚天劇變,身心俱傷哪裡受得住,還未等到她老子娘前來便一命嗚呼。她一家子的死散,倒是極大地緩和了老夫人對馮氏的怒氣。她這一家是馮氏的陪房,是以老夫人可發賣夏沁或鈴鐺一家,卻矢口不提發賣她的事。馮氏此舉也算是向老夫人低了頭,在這數十年的內宅爭鬥中,馮氏借著身份手腕始終穩壓老夫人一頭,老夫人難得見馮氏如此曲意逢迎地服軟,心底自也有幾分得意。加之四姨娘與四姑娘在一旁的勸說,又暫歇了與馮氏彆苗頭的心思。轉眼半月晃過,老夫人真真與馮氏唱起婆慈媳孝的大戲,全然忘記當初那氣急敗壞的模樣。李嬤嬤卻急得直跳腳,暗暗啐道:“到底是小門小戶出生的,被媳婦簡單一奉承便找不到東南西北,全然不知對方不過糊弄於她。”傅晚晴正將今日牙婆送來的丫鬟人選細細篩選,聞言不得噗嗤一笑:“咱們老夫人最是市儈,她暫對大夫人偃旗息鼓,不過是因為大夫人已給足了她好處。她隻當自己的利益未減,唯一傷了她臉麵的春雨也受到極重的懲戒,她自然不願再費心思去尋大夫人的不是,畢竟這掌家之事兒,萬不是她能撐得起來的。除非……”“除非什麼?”李嬤嬤豎起耳朵,等著下文。傅晚晴再次勾起唇角,挽住李嬤嬤的胳膊道:“我本也沒指望祖母能立時將大夫人怎麼樣,我還是先帶著秋歌去人市上走一遭,看看能不能挑到合我心意的丫頭。”牙婆送來的丫鬟良莠不齊,她暫留下幾個,但還是沒找到自己想要的人。瞅著她必要成行的眼神,李嬤嬤將欲脫口而出的勸阻又咽了回去。那人市龍魚混雜,哪裡是大家閨秀會去的地方。可她家姑娘自來是個有主意的,既決定親自去往那人市,恐怕那人市中必然有姑娘中意的人選。去老夫人那兒稟報則更順利些,傅晚晴尋了出門逛首飾鋪子的借口,又以帷帽覆麵,許諾身後必帶上充足的人手,老夫人微一沉吟也就隨了她。這還要得益於大胤一朝的彪悍民風,對女子約束較前朝不知鬆快多少。隻要帶足人手,除非是特彆守舊的人家,女孩兒們得了家中長輩的許可,亦是可逛街尋樂逍遙自來。管事王離已於前幾日攜了幾名小廝入了府,他們本就是先夫人李氏的陪嫁,如今自然還歸在傅晚晴名下。傅晚晴此次出門,帶的便是這樣子的一群熟人。他們先假意在街上逛了片刻,便尋了個偏僻鋪子換了身裝扮。等再出來時,便是一群小廝簇擁著一身量未足的小公子而已。一行數人直奔人市,尚未到達便聽得裡頭人聲鼎沸,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另夾雜有或壓抑、或高昂的啼哭聲。秋歌聽得心下不忍,隻得將頭轉向另一側。誰知另一側的情形更讓她動容,一嬌小的女子身披孝麻,拿著一方破舊的巾帕擦著滾滾而落的淚水。而她腳邊,一床破席裡隱約可見一雙早已僵直的雙腳。女子身邊,也不知從哪裡尋來的木板上,用鮮血書寫上“賣身葬父”四個大字。四周更有好事者唏噓,言此女早年喪母,不曾想尚未及笄又失了親爹庇佑。如今賣身葬父,將自己的良民身份自貶為賤籍,可真是孝感動天。“姑娘,那是個可憐人兒。不若咱們送她幾兩銀子,好讓她能葬了自家老子,也算全了她的一場孝道。”秋歌拉著傅晚晴走到攤子旁,眼底淚花閃爍。傅晚晴哪裡會不知她的愁緒,她的老子娘早在她幼時便雙雙去世,是以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同情與她同樣境地的可憐人。可這女子……傅晚晴雙目微沉,她掃過那女子身側半衰敗的菊花、又看向那破席裡一雙正腐爛著的雙腳、再瞧了瞧那女子分外乾淨的臉頰,便伸手招來王離附耳低聲細語數句。王離詫異抬頭,但身份使然使得他並未多言,微一拱手便大步離開,尋了四五處的人牙子問了話方回。“走吧。”傅晚晴眯著雙眸聽完王離的回稟,見事實與自己所料相差無幾,便伸手扯過秋歌,指著那塊木牌低聲道:“她既寫了賣身葬父,你若真予她銀兩,那本公子我是必要將她收回府中的,可我如今身邊並不需要這樣的丫鬟。”秋歌這才緩過神來,隻得無奈地多瞧了那女子一眼,垂頭喪氣地跟在傅晚晴身後。正在這時,那女子陡然出聲,雙手捧著一藍色的荷包,掛著一臉感激的笑向秋歌緩緩伏下身,驚喜道:“公子,這是您予奴的麼?”秋歌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側,暗惱自己何時掉了荷包都不知曉。她方要拿回,又看了看對方一臉的期待,那句“原是荷包丟了”的話終究沒忍心說出口,隻得小聲含糊道:“那裡麵隻有幾兩碎銀,夠買一薄棺,你還是先將你父葬了吧。”此話一出,那女子眼眸瞬間亮透。她鄭重站起身來,手捧荷包轉身向傅晚晴跪倒,趁著圍觀者越來越多,揚聲謝道:“多謝公子許小女子銀兩安葬父親,從今以後,小女子便是公子的人了。”秋歌猛然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女子,連忙道:“這是我私下裡給你的銀兩,與我家公子並不相乾。”女子並不看她,愈發低垂臻首,顯得自己嬌柔又怯弱:“這位小爺說笑了,跟著主子出門在外的小廝,哪裡會躍了主子去予奴銀兩。您既允了,必然是公子同意了的。公子既然同意,便是願意買下奴,回去當牛做馬的。”看樣子還真真如那些人牙子所說,是個有備而來的主兒。在大胤,仆隨主便,若出門在外不經主子的同意而隨意打賞,便是欺主犯主的大罪。但法外也有人情,若主子不予以追究,此等罪責也可一揭而過。可若此事被眾人知曉,官府為全法之權威,定要是前來處置一二。傅晚晴眸色加深,這女子偷銀、誆秋歌認下予銀一說、後迅速跪她認主、再大聲宣揚引眾人圍觀,全程一氣嗬成絲毫不拖泥帶水。眼看著周遭瞧熱鬨的百姓越來越多,話裡話外皆是附和此女子的意思,饒是被算計的對象,她也不由得暗叫一聲好。從一進人市她便發現,此女子雖說賣身葬父,眼中卻並無多少哀戚,反而一個勁兒地觀察著偶爾來往的富家子弟;即使身上略顯臟汙淩亂,一張小臉卻瑩潤白皙;那親爹屍體已腐爛數日,她也不曾走將自己賣與人牙子的捷徑,反而費心費力尋了花草勉強遮住屍臭也要枯坐垂淚。這等頗有心計的女子,恐怕是想自擇主家,而並不願靠著人牙子搏一個晦暗不明的未來。果然,離叔去打聽來的結果也正是如此,先前有幾個略為周正的公子前來買她,她都以葬銀不足而推拒。傅晚晴低首看了看周遭的隨從,也不得不誇一番此女子的眼力見兒。她自己個兒雖然挑了件極普通的衣袍,可隨從們的服飾,瞧著便不像是從小富之家出來的。到底要不要將這女子收下?這等頗有心計的女子,若用得好了,也算得上一份助力。思量間,那女子將頭埋得更低,露著脖頸後一段膩白。並不甚寬大的衣袍隨著她的仆婦跪地而愈發緊貼在身上,將她纖弱的細腰與略為飽滿的胸脯展示於前。若這女子今日撞的是個真男子,恐怕還真真會憐香惜玉一把。須臾之間,傅晚晴心思落定,她隨手喚來一人牙子,命準備好一應文書,又回頭清淺一笑,問那女子道:“你叫什麼名字,可有戶籍路引?”她的樣貌本就精致,此刻穿上男裝,還真真有幾分蕭颯俊秀之美態。女子被她這一笑笑進了心底,呆愣愣著下意識回答道:“奴家姓衛,單名一個嬌字。”衛嬌說罷便低下頭,一顆心臟如鹿兒般撲騰亂撞,她是想自擇個好人家不假,將來用些手段少不得也能混個姨娘小妾之流,隻沒想到今日運氣頗佳,還讓她撞上如此貌美的“夫主”。她尚在胡思亂想中,那邊傅晚晴已拿來賣身契。她這才收斂心神,毫不猶豫地在簽字處按下手印。傅晚晴將賣身契收好,又隨手指了個小廝去與她行安葬事宜,這才帶著其餘人等繼續在人市裡轉悠。衛嬌雙眸一轉,見傅晚晴仍要進裡頭挑選丫鬟,生怕這個未來“夫主”再去挑回幾個美貌丫鬟與自己爭奪地位,遂硬生生轉了腳步,討好道:“公子,奴的家就在這附近,日日瞧著這人市裡頭的買賣喧囂,不若讓奴引您去瞧瞧,也能真正挑些得用的人手回去。”傅晚晴又是一笑,學著浪蕩子的做派用扇子在她的下顎處一挑,滿意地看著她羞紅了臉頰才肯鬆開。衛嬌心頭大喜,隻以為自己的魅力無邊,更是亦步亦趨跟在身後,思索著如何才能為“夫主”挑一兩個不如她的人回去。幾人又繼續向裡走去,衛嬌舌燦蓮花,每每將那些美貌丫頭剔除在可選範圍之外。秋歌眉目緊簇,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剛剛還哭天搶地要葬父的可憐人竟是這等做派。傅晚晴不知作何想,竟真由著衛嬌一路挑挑揀揀以致兩手空空。待走至最儘頭時,才勉強行使了一回主子的派頭,選下一名自己分外“中意”的女子。人牙子見有生意可做,連忙殷勤地湊了過來,連拖帶拽地將那女子拽出。那女子低呼一聲,踉蹌著被推到交易台上。“公子,您可真是好眼光……”牙子賣力介紹著,將那女子的手拽出展示,“這丫頭可是針線上的一把好手,據說一手繡技出神入化。”傅晚晴伸頭去瞧,待看清女子樣貌後滿意地點了點頭。衛嬌也提心吊膽地看過去,隻見那女子眉眼隻能稱得上清秀,比起自己來遜色良多,瞬間便放下半顆焦心。“不過隻有一點,買這丫頭必要連她的妹妹一同買下,不過你放心,這兩位隻算一位的價錢,很是合算。”牙子賣力推銷,那跪在交易木板上的女子也不住地磕著頭,反手從人群中將一個女童拽出,緊緊地抱在懷中。衛嬌又瞧向那女童,瞧著女童不過三四歲的光景,也就不甚在意地回過身。倒是傅晚晴又細細瞧了一瞧,這才示意秋歌拿銀兩過來。人牙子眉開眼笑,這對姐妹她已叫賣了很久,姐姐繡技出眾得賣高價,偏偏身邊帶著個拖油瓶妹妹。買主們本就有些心疼這姐姐偏貴的賣身銀子,一聽還要養著還需好幾年才能做活的妹妹,更是多有不願。她本也想著將二人強行拆開,沒想到姐姐是個烈性的,一見妹妹沒了蹤影,立刻扯了繩子便要吊死。她這才沒了法,為了不失了這份賣身銀子,隻得細細訪著,就盼有哪個冤大頭能將二人一同買下。如今好不容易來了個大金主,她當然說什麼都不肯放手。為了生怕金主反悔,她甚至將一應文書都準備周全,就等著雙方在上頭簽字蓋手印。一應買賣流程方在繼續,忽然橫斜裡飛出一個銀錠。那銀錠入手微沉,錠底刻著五兩之數。隨後,銀錠之主緩步而來,也不看眾人神色,隻揚起頭指了指交易台,淡然道:“這倆姐妹本公子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