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夏沁都羞於上前伺候。她雖未升任一等,但到底是老夫人賞下來的,滿院仆婢們也無人敢給她臉色瞧。好不容易下得床來上前伺候,卻瞧著春雨通身大丫鬟的氣派,嫉妒得眼眶都發了酸,手底一個不注意,便摔碎了桌邊的一個茶盞。“夏沁,你怎如此不經心。”春雨正伺候著大姑娘梳頭,聽見聲響探頭來看,一見是夏沁,本欲拔高的聲調忽地落回實處。夏沁畢竟是老夫人院裡出來的人,她並不敢多有得罪。這已是柔和至極的數落,偏偏落在夏沁耳中仍如平地驚雷。她憤憤地瞪了春雨一眼,也不收拾地上雜物,一扭頭便出了裡屋。春雨尷尬地立在原處,片刻後才想起喚小丫頭進來掃打,又想接著替大姑娘挽發。誰知大姑娘卻避開她的手,淡淡道:“我這兒暫不用你伺候了,你先下去吧。”春雨麵皮緊了又緊,依言默默退了出去。正六神無主時,瞧見李嬤嬤從廊下走來,忙一個箭步拽住李嬤嬤避至角落,將一個香囊放入李嬤嬤手中,擰著哭腔道:“還請嬤嬤指點我一二,方才不知怎地,我就惹惱了姑娘。”傅府的丫鬟升等級後會有一月的考察期,若是不得主子喜歡,是有可能被打回原形的。她好不容易升任一等,若因伺候不利被趕了下來,豈不是要令全府的仆婢笑話。李嬤嬤掂了掂手中的香囊,將之收入懷中,這才壓低聲音指點道:“你瞧見哪個姑娘身邊的一等大丫鬟如你這般畏畏縮縮,連個二等丫鬟都不敢發落。咱們姑娘是嫡長女,及笄後便會入宮參加選秀。“若有幸得嫁高門,一開始的臉麵全都得靠著從娘家帶去的陪嫁丫鬟撐著。咱們姑娘哪,這是在找既忠心又得力的心腹丫鬟呢。你忠心是足,但若現在連個二等丫鬟都沒法子治住,怎能令得姑娘相信你的能力。”“不是我不敢發落夏沁,實在是她是老夫人賞下來的,就算姑娘看在老夫人麵上,不也得給她三分薄麵。”春雨抿了抿唇,搖擺不定道。“這夏沁說是老夫人賞的,可她在老夫人院中不過一三等丫鬟,還是她老子娘使了銀錢才能過來的,說不準老夫人連她的模樣都不一定記得。再者,你就算不發作她,就憑你奪了她大丫鬟的位置,她還能瞧你瞧得順眼?”見春雨還在深思,李嬤嬤也不打擾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悠悠離去。春雨左思右慮,不自覺又想起那陪嫁丫鬟的說法,一張猶豫不決的小臉瞬間堅定起來。夏沁日日見著眾人對春雨的奉承,氣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既長夜無眠,乾脆偷偷溜出院門去尋婆子們賭牌。這也是府中下人們之間的舊俗,但凡入了夜,便有得空的丫鬟婆子們聚眾賭錢。夏沁此人年齡雖不大,卻跟著自家老子學得一手好牌技,是以是這些聚眾窩點的常客。今夜她職場失意,賭場倒是所獲頗豐,是以一直玩鬨到半夜方歸。銀錢引起的快感總讓她心頭烏雲散去幾分,她趴在門邊,連敲門聲都多了幾分清脆。院門吱呀一聲從裡頭打開,她從懷中掏出一貫銅錢,正打算隨手打賞給守門的婆子時,忽裡頭幾人一擁而上,將她結結實實地按在地上。而平日裡為她開門的婆子被堵了嘴丟在一旁瑟瑟發抖,顯然早就被這陣仗製服住。“春雨,你這個賤蹄子,竟然暗算我。”夏沁目眥俱裂,恨不得爬起來撓花春雨的臉,可剛一起身又被一群粗壯的仆婢給壓了回去。春雨得意不止,她覺得這定是冥冥之中有老天襄助。正當她正冥思苦想著怎麼拿捏住夏沁時,就有人前來通風報信,鼓動她帶人堵夏沁個現行。她伸手在夏沁懷中一抹,將夏沁好不容易贏來的錢幣都扯了出來,笑道:“夏沁,府中早有規矩,但凡院門落鑰,非緊急事不可外出。可你倒好,不但私自出門,更去那賭博之地吃酒玩樂,白白帶壞咱們姑娘的名聲,你可知罪。”那守門的婆子嚇得魂不附體,早就將這些日子偷偷放夏沁出門的事兒交代得清清楚楚;而夏沁懷中銀錢裡,混著的籌碼與賭具也被如數掏出。“你待如何?”人證物證俱在,夏沁暗道倒黴,如今也隻能拿出老夫人威壓一番,“我可是老夫人院裡的人,拘了我便等於打老夫人的臉。若我不得好,你也得不了好去。”“何須大張旗鼓,我隻需此時喚醒大姑娘,再勸著她悄悄將你送去老夫人那兒,你看老夫人會不會饒了你。”春雨掩唇一笑,府裡誰人不知老夫人最惡賭博,不過現在是大夫人當家,眾人掩了行跡,隻不讓老夫人知曉而已。夏沁當然也知曉這些,原本十足的底氣瞬間泄去七分。她猛一思索,暗想此時還未來得及驚動大姑娘,必是還有轉圜的餘地,遂隻得舍了臉麵,連聲討饒道:“好姐姐,就饒了我這一遭吧。就算您此次拘了我,老夫人還是得另指派一二等丫鬟來。您與其再與旁人磨合,還不如擇了我這個聽話的丫鬟。我保證,以後定不會再與您作對,可好。”春雨也不喊她起來,待瞧夠了她的醜態,這才咯咯笑道:“要想不驚動大姑娘也行,你這就給我寫份認罪書,好留個你犯事兒的罪證。”夏沁打落牙齒和血吞,也知曉此時萬沒有反擊之力,隻能依葫蘆畫瓢寫了份認罪書。丫鬟們哪裡識得字,但也自有自己的一套辦法。春雨將那份如鬼畫符一般的文書收進自己懷中,這才命眾仆鬆開夏沁。自此,春雨大獲全勝,夏沁俯首帖耳裝鵪鶉,半分不敢逆了春雨的意思,看得不明內情的人嘖嘖稱奇。她愈發使喚起夏沁,恨不得日日將那認罪書放在夏沁眼前晃蕩。夏沁咬牙忍耐,隻盼著改日裡也能捉了她的小辮子,叫她永不翻身才好。又過幾日,向來跋扈的春雨竟驚慌失措地出現在後院的洗衣房內,抬手便將洗衣的粗使小丫頭掌坤在地。夏沁多了個心眼兒,特意使了個小丫頭去細瞧。小丫頭倒也機靈,竟從那洗衣房的犄角旮旯裡翻出一兩片早就被水浸泡得爛了形狀的小紙片。夏沁心跳如雷,鬼鬼祟祟地躲回自己屋中,將那紙片看了又看,在泅濕的黑磨裡尋找那早已模糊的熟悉字跡。良久,她用手捂住雙唇,壓抑著笑出聲來。長笑過後,她提裙朝地上跪去,對著四麵八方均結結實實地磕了好幾個響頭,這才一股腦兒地將那紙片撕得連渣都不剩。再說春雨,好不容易得來的把柄竟然被一粗使丫鬟給洗爛,她生撕了那粗使丫鬟的心都有。她本打算好好瞞著,誰知夏沁仿佛已探析了真相,竟一下子又挺直腰杆與她鬥起法來。夏沁借老夫人之勢籠絡得一半丫鬟仆婦聽命於她,又瞧大姑娘並不管仆婢之間的爭鬥,便一意認為大姑娘也懾於老夫人之威,愈發在院中頤指氣使。春雨自知再不可能與她和解,隻得將那一晚與她一同得罪夏沁狠了的仆婢們籠絡在手,又偶見大姑娘愈發緊簇的眉頭,生怕自己失了主子的歡心,隻得硬著頭皮與夏沁狠狠對上。二婢相爭,一時間滿院子雞飛狗跳。而大姑娘依舊不出手管教,隻日日縮在屋中跟著李嬤嬤學習針線活兒。仆婢們愈發放開了膽子,隻盼著己方能順順當當將對方壓服住。難得今日春雨被打發去廚房,夏沁覷得空,接過小丫頭遞上的茶盞後便殷勤地推門而入。主子的裡屋一般隻允一等丫鬟長呆,今日她好不容易有了這等機會,一定要近身細稟,看能不能勸得大姑娘改了主意,另選她為一等丫鬟。她尚未掀簾,裡頭隱隱約約的談話聲已悄悄傳出。大姑娘連連歎氣:“這春雨之前瞧著還是個好的,怎當了大丫鬟後一點作為都沒有。當初若不是她忠心救我,我也不會擇了她。”李嬤嬤替她梳攏了發絲,亦跟著抱怨道:“那丫頭確實無甚大作為,連個院子都管不明白,不若考察期滿後將她換下。”夏沁聽得心頭一滯,一顆心撲通撲通狂跳起來。忽大姑娘又簇起眉頭:“雖說有這麼個考察期的說法,可她若不犯下令我在眾人麵前丟臉的大錯,我也不忍心換了她,免得旁人說我刻薄寡恩。”“姑娘是主子,竟要這般委屈自己。”裡頭的談話聲漸小,夏沁定了定心神去裡屋伺候。傅晚晴含笑坐在梳妝台前,見她進來莞爾一笑。夏沁的心又浮動起來,想起方才偷聽到的對話,愈發心跳加速。她神思不屬地出了裡屋,心中依舊猶豫不絕。如大姑娘所說,唯有她因春雨之故傷了臉麵,她才會下定決心趕春雨下台。可下仆暗算主子,一著不慎便是送命的買賣。她因想著事兒,腳下便沒留神。腳磕在春凳上,竟一失手摔碎了茶幾邊的茶盞。碎瓷聲清脆,裡屋的李嬤嬤探出頭來,瞧見是她摔了茶盞,又悄悄將頭縮了回去。她暗鬆口氣,正準備出去喚個小丫頭來打掃乾淨時,從廚房得了消息的春雨卻掀了簾子進來,指著她的鼻子便教訓開來。“不就打碎一個茶盞,你用得著這番針對於我。”夏沁見李嬤嬤並未發難,便料大姑娘還是對自己身後的老夫人有所掂量,遂膽子也大了幾分,嘲笑道:“奴婢犯錯也是主子來罰,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饒是再好的脾氣,也被夏沁這番話激出幾分氣性兒來,更何況春雨也向來不是個和軟的性子。她兩手叉腰,話語如豆兒一般急速倒出,又帶著些許的洋洋得意:“我是姑娘房中的一等大丫鬟,自有權利管束你等。“你約莫是舒坦日子過得久了,早就忘了身為丫鬟的規矩。不若今日我便說與你聽,你打碎主家茶盞,按例必先將此茶盞原價賠償,並扣一月月錢;你以二等之身出言頂撞一等,按例罰月錢一月;你於主屋大聲喧嘩驚擾姑娘休息,按例又是一月月錢。“這茶盞被你砸去一個,便再不能成套使用。賬目記載,這套茶具價值二錢銀子。你一月有一錢的月例,恕罪並罰,需罰你五個月月錢。”“你居然敢……”夏沁氣得七竅生煙,剛要拿出撒潑打滾的架勢,裡頭又輕飄飄傳出一句:“你是我的大丫鬟,既如此決斷,便如此罷。”夏沁傻了眼,竟不曾想到大姑娘竟連老夫人的麵兒都不顧,一意地讓春雨這蹄子來懲治自己。她勉壓下自己的怒火,告了聲罪後衝回自己的房間。本還在為自己坑春雨會傷到主子臉麵而擔憂,此刻早已是什麼都顧不得了。她雙目通紅,死死咬著被角低吼道:“春雨,你且等著,我必叫你永不能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