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她都安靜地縮在自己屋中,並不曾去風和院中強出頭。陪在段氏身邊的五姑娘到底不是個會奉承的機靈人,說出的話總不甚合心意。段氏又惦念起傅晚嬌的好來,但一想到她那無法無天的所作所為,便暫時冷了心腸,執意再冷她數日。轉眼又快至軟姐兒的忌日,素來好眠的段氏又多了幾分輾轉反側。她緩緩從床上坐起,親自伸手掀了簾子。往日這個時候皆是守夜的丫鬟替她掀簾,她心中微惱,暗道這院中的丫鬟也該重整一整規矩。值夜的丫鬟大剌剌地睡在腳踏邊,她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時喚人進來,將這不成體統的丫鬟拉出去。誰知她剛伏下身,那丫鬟無意識地轉過半邊身子。昏黃燈光下,熟睡的女孩眉目如畫,眼角淚痣在昏黃的燈光下盈盈發亮。段氏不可置信地彎下腰來,嘴唇囁喏出驚喜:“軟姐兒?”她不敢伸手,生怕這不過是她的夢境。那榻上的小小人兒再次無意識地翻過了身,本規整合攏在一處的雙腿竟大剌剌地呈大字型向左右兩側倒去。段氏雙眼發直,淚水便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她的軟姐兒自小便是這般的睡相,她嫌棄不雅正,可一直念叨到軟姐兒去世,都不曾有半分作用。她再也忍不住,顫顫巍巍地伸手將那人抱了個滿懷。裝睡的傅晚嬌依舊將雙眼緊閉,嬰寧一聲佯裝初醒,偏了頭揉了揉眼睛道:“祖母?”這一聲祖母喚醒了段氏的神智,她失望地收回手,又成了平日裡的威嚴模樣,低聲訓斥道:“堂堂大家姑娘,怎能做與丫鬟仆婦一樣的活計,堪堪丟了我傅家臉麵。”“祖母,您彆走。”眼見段氏又要喚旁人進來,傅晚嬌立刻伸手將她的脖頸摟住,用自己的腦袋在她的後脖頸使勁蹭了蹭,帶著哭腔道:“祖母,您彆走。我錯了,真是我錯了。”段氏心頭一怔,又想起以前軟姐兒撒嬌的模樣。小小的人勾纏著她的後脖頸,瞬間將她纏得沒了脾氣。她又呆怔片刻,身後的傅晚嬌又微微咳嗽起來。她心中一緊,當初的軟姐兒便是因了風寒綿延不愈才至早夭。“誰允許你胡鬨的,女兒家著涼傷風都是大事。”她哪裡還記得生氣,趕忙扯了被子將她捂住,訓斥道:“你不愛惜自己的身子,我老婆子還是在乎的。還不老實點兒爬床上來,我身邊哪就缺了伺候的人了。”傅晚嬌哪裡會不依,乖巧地躺到段氏身側,自然,躺下時依舊是那般不雅的姿勢。瞧見段氏的眼神,她立刻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撒嬌道:“祖母,您就饒了我這一回。姨娘正著了丫鬟督促我的睡姿,我保證,不出一年一定能改過來。”“不用了,我瞧著這樣挺好。”段氏心頭一滯,又想起自己那早夭的軟姐兒。若當初知道她會早夭,她說什麼都不會逼著她學些規矩,快快樂樂幾年光陰更好。傅晚嬌一聽雙眼微彎,笑得眼底燦若星辰,笑得淚痣愈發明亮。與軟姐兒如出一轍的笑顏在眼前不停地晃動著,段氏的心更加軟得一塌糊塗,愈發輕柔地抬手替傅晚嬌掖了掖被角。第二日清晨,傅晚嬌提前醒來,瞧著自己已恢複成規矩的筆直的雙腿,連忙趁著老夫人未醒又強行拉開。簾外傳來丫鬟們輕手輕腳的動作聲,身側的段氏也悠悠轉醒。她慈愛地看向傅晚嬌,將目光從傅晚嬌臉上的淚痣處緩緩下移,定格到那不甚雅正的睡姿處開懷一笑。失寵多日的四姑娘重得老夫人寵愛,四姨娘放下了大半顆心,心情愉悅地看著丫鬟仆婦們再次殷勤起來。傅晚嬌得意之餘,卻也沒膽子再去挑釁三姨娘,隻能趁著五姑娘落單的時候可勁兒地欺負她。她愈發寵幸起夏荷,直言以前看走了眼,竟沒發現夏荷這等子一心為主分憂的奴婢。夏荷腦子靈活,每一次都能及時為她通風報信,以確保三姨娘要麼得知消息後趕不過來,要麼與她完美地擦肩而過。大丫鬟春鴛漸漸被邊緣化,院子裡的丫鬟仆婦們跟紅頂白,一股腦地全跑去奉承起夏荷,捧得她如小姐一般驕矜。春鴛雖心有不甘,可自己入不得四姑娘的眼,就算自己的生母是四姨娘身邊的親信劉嬤嬤也無可奈何。她忍得住,三姨娘卻忍不住了。五姑娘本就是個不受寵的庶女,如今被重獲老夫人寵愛的四姑娘這個地頭蛇盯上,哪裡還會有好日子過。可她求到老夫人頭上,老夫人也不過簡單過問兩句,睜隻眼閉隻眼般地拿“姐妹間玩鬨,哪裡當得真”這類的話來糊弄。眼看著自家五姑娘成日裡被整治得無精打采,她終於忍不住了,抱著肚子便衝到四姑娘跟前,拿著庶母的款兒親自教訓起傅晚嬌來。三姨娘身邊的丫鬟仆婦皆是老太太撥下來的,唯一職責便是護好三姨娘與她腹中骨肉,是以一瞧見四姑娘愈發漲紅的臉色,便連忙將三姨娘團團圍住。傅晚嬌氣得七竅生煙,睜著通紅的雙目如一隻嗜血的小獸。今日是春鴛伴著傅晚嬌出門,見自家姑娘這副模樣,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想也不想地將她緊緊拽住,生怕她失了心智又要惹得老夫人厭煩。傅晚嬌被她緊緊纏住,總算找到一個出氣口,翻身便給她一巴掌,罵道:“不知尊卑的小賤蹄子,給了些許體麵,便當自己是那高枝上的鳥了。”春鴛一時不察,被這巴掌帶得跌倒在地。她也不敢回嘴,連忙老老實實地跪好,隻盼著自家姑娘彆再使出什麼幺蛾子。三姨娘才不怕這些指桑罵槐的話,仗著人多愈發得意地挺了挺肚子,冷笑道:“四姑娘,奴婢旁的不提,運道倒是極好,偏偏就真攀上了高枝。“我既已上了高枝,那怎地也不能瞧著五姑娘再受罪。你且與我聽好,日後五姑娘受罪一次,我便堵你一次。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就不知四姑娘你受不受得這份顏麵掃地。”傅晚嬌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衝上去給她好看。春鴛嚇得臉色慘白,哪裡還顧得上主仆有彆,壓著聲音在她的耳邊連番勸誡:“姑娘,您還想不想要老夫人的寵愛了。”此言一出,傅晚嬌立刻如泄了氣的皮球。她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風和院,終於焦躁地跺了跺腳,再也不理三姨娘的挑釁,怒氣衝衝地離去。聽到這個消息,四姨娘又是輕輕一歎,眼見著老夫人院中並不曾傳出彆的消息,她連忙收拾了手中的繡線,又緊趕慢趕地去尋傅晚嬌說話。傅晚嬌正在屋中大發雷霆,春鴛兩頰腫脹地跪在廊下,失魂落魄地裝著鵪鶉。院外擠滿了好事的奴仆,四姨娘氣得七竅生煙,使了幾個仆婦便將這等子仆婢驅散,又親自去關了院門,這才跑過去奪下傅晚嬌手中的茶碗,歎氣道:“我的好姑娘哎,你與三姨娘那一個奴婢計較這麼多乾什麼。“她如今不過是仗著腹中骨肉這才耀武揚威,等生下那塊肉就沒那麼金貴了。”四姨娘好說歹說,總算勸得傅晚嬌平靜了幾分。眼見著傅晚嬌總算消了氣,她這才敢跟著放下半顆心。春鴛依舊跪在廊下,看得四姨娘身邊的劉嬤嬤一陣心疼。可她不敢表現出來,隻得背過身去瞧瞧抹了眼淚。四姨娘哪能不知,可心中雖暗惱自家姑娘不知輕重,可也舍不得落了她的顏麵。隻得附耳在她耳邊央求道:“春鴛好歹是劉嬤嬤的女兒,你切莫下麵子下得狠了。”“若今日是夏荷在,定不會讓我受這等屈辱。”傅晚嬌不為所動,再三提起更和她心意的夏荷。“夏荷!”四姨娘將這名字在口中咀嚼半晌,鬆口道:“若你實在不喜歡春鴛,便交由我帶走吧。”“隨你。”傅晚嬌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劉嬤嬤趕忙扶住有些趔趄的春鴛,與她一左一右扶著四姨娘回了自己院中。一直躲在門外的夏荷這才敢踏進屋中,低首向傅晚嬌獻策道:“姑娘,三姨娘想要尋您的麻煩,可也不敢在老夫人身邊發威不是?”有了夏荷這個狗頭軍師,傅晚嬌也學會了“尋靠山”這一方針的皮毛,每次三姨娘氣喘籲籲地找到風和院時,傅晚嬌都正逗得老夫人開懷大笑。老夫人甚疼這個孫女,甚至大言不慚地讓她倆握手言和。三姨娘看著在老夫人身後不斷挑眉挑釁的傅晚嬌,氣得整個肚子都疼上幾分。又一日,傅晚嬌雄赳赳氣昂昂地往自己院中走去。夏荷特意尋了三四條水蛭來,乾癟的水蛭一接觸到五姑娘柔滑的肌膚便卯足了勁兒吸血,一會兒便將自己的身子吸得又圓又滾。意料之中,五姑娘自然受驚暈了過去。傅晚嬌得意地去尋老夫人說話,哄得老夫人喜笑顏開後又趁三姨娘被留下來用膳的時機偷偷回了自己的院中。誰知三姨娘竟不知尋了個什麼借口追了出來,興許是知曉自己腹中的疙瘩金貴,愈發膽大的她竟然敢孤身前來應戰。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三姨娘一手撫腹,一手叉腰,十足的潑婦模樣:“四姑娘,看樣子你是將我的話丟到一邊去了。你可彆忘了,如今我腹中懷著的是老爺的長子,說不定還是老爺唯一的男丁。”她猛地抬手,“啪啪”給了傅晚嬌兩巴掌,吼道:“你欺負我的姑娘,便就要想到如今這個後果。”“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傅晚嬌捂著臉蛋氣得直哆嗦:“你且等著,風水輪流轉,總有你失意落魄的一天。”“呸,我懷的是個哥兒,我的五姑娘將來更是有親哥照拂,我自也有親兒子養老送終,哪裡會有落魄的時候。你沒瞧見我今日沒帶人來麼,這四下無人的,隻有你主仆二人與我。“若是我不小心摔倒,你說老夫人是會信你們的說詞,還是信了我。膽敢傷害男嗣,恐怕那家廟就是你這輩子的歸宿。”“我,我……”傅晚嬌兩眼猩紅,她正欲忍下這氣轉身欲走,可忽然重心不穩,背後也不知被誰推了一把,自己竟直直地朝三姨娘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