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果真不再向前,傅晚晴無措地靠在二姨娘身上,二姨娘卻已麵露了然,雙手交疊於腹部靜待柳兒辯解。柳兒深知覆水難收,腦海中又回想起前幾日見六姨娘歸來時偷聽到的大小姐和她的乳娘李嬤嬤的對話。那一日她從抄手回廊回來,正瞧見寢室中一燈如豆,窗戶紙上映襯出一坐一站的兩個人影。她不由得放輕了腳步,貓腰躲到窗戶跟下,偷聽屋內兩人的談話。屋內,李嬤嬤愛憐地為傅晚晴散開發髻,又偷偷地抹了幾滴眼淚,埋怨道:“我不過才回去了半個多月,您就遭了這麼大罪。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柳兒那小妮子故意使的壞。”“嬤嬤可彆聽信人言,柳兒照顧得我很好,是我自己不小心受了風。不過這也算因禍得福,爹爹居然親自來看我了。得了爹爹的憐惜,也算是她幫了個大忙。”她心底的那點子愧疚又泛了上來,可一想到京中主母的手段,又悠悠地歎了口氣。屋內的對話還在繼續,李嬤嬤諷刺的話語接連傳來:“我看她哪是為了小姐,是為了能勾引到老爺吧。我可聽說了,前些日子六姨娘防她防得緊,但凡她有可能與老爺遇上,六姨娘都趕忙拉走了老爺。這一次要不是六姨娘被禁足,也不可能讓她逮到機會。”柳兒驚呆了,她明明使了很多銀子打聽老爺的行蹤,可每一次都能和老爺完美地錯過。如今才知,根源竟是在這兒。傅晚晴長歎口氣:“逮到機會又如何,官家規定,但凡入了品級的官員,便可娶一妻,納六妾。咱們府裡姨娘數量已經滿額,她頂多能掙上一個體麵點兒的通房。”通房,通房才不是她想要的。柳兒抓緊衣袖,幾乎將衣角扯成布條,良久,才聽到傅晚晴略顯涼薄的聲音:“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隻要能拉下一個姨娘,她也就上去了。咱們如今這六位姨娘裡頭,隻有六姨娘尚不曾生養,根基淺薄,最容易撼動。”“也是。如果柳兒能爭些氣,在這祖宅內哄得老爺抬她做了姨娘,想是回京後,主母也沒什麼辦法。”如今老爺膝下無子,因此對二姨娘的這一胎極其地看中;六姨娘也不過是個丫鬟,卻因為搶了自己的風頭而強壓自己一頭;老爺的一妻六妾中,其餘五個姨娘都有生養,要拉下來談何容易,唯獨在此時犯事的六姨娘最好下手……大姑娘的話語又一次從耳邊滾過,她的思緒逐漸拉回堂上,愈是回想,便愈是將自己的手心掐得死緊。她微微眯起眼,再次挺直腰板時,便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奴婢今早曾看見六姨娘從小佛堂偷跑出來,所去的方向就是大廚房。奴婢原以為是老爺解了她的足,如今想來,她定是下藥去了。”“哦?”二姨娘眉眼含笑,顯然對這個答案十分滿意。柳兒大受鼓舞,儼然已記不得當初微末的姐妹之情,自告奮勇道:“六姨娘既然存了害二姨娘的心,定會還私藏了好些個贓物,奴婢願意親自帶人去搜小佛堂,以求將功折罪。”“好好好,可你若是隨意攀扯六姨娘,我定要老爺遠遠發賣了你。”二姨娘掖了掖唇角,遮住一縷嘲諷的笑意。柳兒心頭一凜,她尚不曾和老爺過了明路,若是被簡單發賣出去,哪裡又有什麼前程可言。六姨娘、六姨娘!她氣勢洶洶地帶人往小佛堂而去。佛堂中,六姨娘正妖妖嬈嬈地膩歪在傅老爺身上,她果真有幾分本事兒,就算人在佛堂,還是勾得傅老爺跑到這裡來與她私會。柳兒看酸了雙眼,心底的那點子嫉妒之火被眼前的景象越點越旺,她捏了捏懷中的粉包,又挺直胸脯闖了進去。吳嬤嬤跟在身後,一進門便抹起眼淚向傅老爺告罪,傅老爺聽得又驚又怒,看向六姨娘的眼神多了些懷疑與不善。六姨娘心底微驚,麵上嬌嬈的笑容似有幾分皸裂。事關二姨娘與她腹中子嗣,傅老爺明明早被撩撥得欲罷不能,還是整了衣衫吩咐眾人在屋中搜撿。柳兒借著身形遮擋住手中動作,見吳嬤嬤所站位置恰好替她擋住了傅老爺與六姨娘的視線,便飛速地將那粉兒包假裝從六姨娘的屜格中拿出。六姨娘兩眼發直,霍地衝到柳兒身邊,使足渾身的力氣坤了她一掌,壓低聲音道:“柳兒,你是想背叛大夫人麼?”柳兒此刻早已顧不得其他,一邊按住六姨娘試圖再次揚起的手臂,一邊將那粉包交給吳嬤嬤。傅老爺臉色鐵青,命人請了郎中來查驗,確定是落胎粉無疑。他冷眼看向六姨娘,方才調情時的柔情蜜意消失得乾乾淨淨。六姨娘銀牙暗咬,撲通一聲跪在他的麵前,抱著他的膝蓋大哭道;“老爺,您可得為妾做主。這一看便是個局,用來要了妾命的死局啊。”傅老爺被她這嬌俏一哭,也頗有幾分狐疑地看向柳兒。柳兒此刻哪裡敢再反了二姨娘的水,隻得一口咬定自己親眼見到了六姨娘去往大廚房處。正膠著之際,廚房裡頭的一不起眼的小丫頭被押了過來,她哆哆嗦嗦地跪在廊下,指著六姨娘顫聲道:“奴婢是廚房上的燒火丫頭,今日捧柴回鍋灶旁時,曾瞧見六姨娘慌慌張張地從大廚房裡頭溜出來。”“哪裡尋來的亂嚼舌根的賤婢,連我都敢誣陷。”六姨娘急了眼,伸手便要去撓她,被眾仆婦老一番拉扯才拖了回來。不一會兒,又有一名小丫頭被押了進來,甫一跪地便將頭埋到最低,連連求饒道:“老爺饒命,奴婢是見過六姨娘悄悄拿過這一藥包。但奴婢確實不知道這裡頭是什麼東西,也真不知六姨娘居然存了暗害二姨娘的心思。”“冬歌,你這賤婢。”六姨娘一見這丫鬟,又掙脫了眾仆婦的攔截衝上來踢了她窩心一腳。人證物證俱在,即使六姨娘如何辯解,傅老爺都不聽不信,早已氣得須發皆張。就在此時,孱弱的二姨娘由丫鬟扶著緩緩而入,六姨娘霍然回頭,死死將她盯住,恨不得將她一口生吞。二姨娘行如弱柳扶風,剛經過六姨娘身邊時腳下又是一崴,整個人朝一旁倒去。扶著二姨娘的丫鬟立刻尖叫出聲:“六姨娘,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居然還敢害我們姨娘,是真以為大夫人能保住你麼?”六姨娘目瞪口呆,跪在一側的燒火丫頭、冬歌、柳兒皆跟著附和那丫鬟之語。她惶然看向傅老爺,卻見他的視線被不知從哪裡躥出的吳嬤嬤牢牢地擋住。這眼皮子底下的陰謀,竟讓她二次坐實了伸腳謀害二姨娘子嗣的罪責。“反了,果真是反了。”傅老爺麵沉如水,朝著眾仆婦喝道:“你們都是死人麼,連一個姨娘都捉不住。”主子老爺開口,仆婦們不敢怠慢,連忙一擁而上將六姨娘按在地上。六姨娘涕淚橫流,剛要開口,在一旁覷著空的柳兒立時尋了方帕子,將她的嘴堵得嚴嚴實實。略有暈厥的二姨娘被眾星捧月般送回住處,郎中擦著滿頭的汗水,提筆列了一長串的藥方:“傅上姨娘連番受驚,若再來一次,這孩子便要徹底保不住。”傅老爺本就對這一子嗣極其看重,如今想來心中愈發惶然,對六姨娘也隻剩下惱怒與憎惡的份兒。柳兒不過居中挑撥數句,怒火中燒的他便下了命令,遣仆婦將六姨娘亂棍打死。可憐六姨娘被堵了嘴,低至塵埃的嗚咽聲根本傳不到傅老爺的心頭。等六姨娘徹底咽了氣,二姨娘才悠悠轉醒。吳嬤嬤端來安胎藥,眉開眼笑地指了指前院,示意傅老爺已離了這裡,才輕輕說道:“好姨娘,您快喝了這藥罷。姨娘這幾日接連受驚,還是早些服了安胎藥固本為好。”二姨娘收起眼底的朦朧,將嘴角邊的藥汁細細擦拭乾淨,見四周隻有她和吳嬤嬤二人,這才問道:“確定把六姨娘料理乾淨了?”“姨娘放心,六姨娘已被裹著一卷子草席扔出去了,她的下身早被打爛,有誰能看出那些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二姨娘點點頭,得意道:“她自己個兒有了身孕都不自知,可不是送上門來遭罪的。庶長子隻能出自我的肚子。她既然一意效忠主母,便要承擔後果。”“還是姨娘深謀遠慮,早早就買通了六姨娘身邊的小丫鬟冬歌。六姨娘也忒不自量力了些,居然妄想假裝暈倒撞您。要不是那丫頭提前來告知我們,我們也不能早做防備。”吳嬤嬤捏了捏袖中的銀子,還是將冬歌又略提了提,“還有此次,若不是她做為六姨娘的身邊人出來作證,恐怕老爺還不會全信。”“暫且安排她去大廚房,等回京了再尋機會調來我這兒。如今六姨娘剛死就調她身邊的大丫鬟,太紮眼了些。”二姨娘將安胎藥一飲而儘,剛要歇息便聽丫鬟通傳,說是柳兒前來問安。二姨娘似笑非笑,對著簾外狠狠啐了一口:“這賤蹄子倒是有幾分手段,竟讓老爺直接提了她為新的六姨娘。”吳嬤嬤笑著奉承道:“她自知揭發了前六姨娘,回京後主母定不會容她,這才誑著老爺先定了名分,如今又來巴結著你,可不是轉了風向。再過幾個月,您哪,就是府裡最大的功臣。”二姨娘聽得這話,笑得愈發得意,她招了招手,示意柳兒進屋說話。柳兒長長舒了一口氣,恭恭敬敬地給二姨娘磕了好幾個響頭,又多說了好些話才歡天喜地地離開。不一會兒,又有傅晚晴過來探病,二姨娘無奈地撇撇嘴:“咱們這大姑娘也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早知她這般沒用,我也不必攛掇老爺拐道回這祖宅來。”吳嬤嬤舔著笑臉:“大姑娘雖不甚有用,可她的存在就是新夫人心底的一根刺,畢竟占著嫡長女的名頭,到底在名分上把二姑娘死死壓著。”二姑娘是新夫人的嫡女,自幼千嬌萬寵長大。二姨娘這才舒心下來,扯著一抹笑容迎了出來。兩人分主賓坐下,還未說上幾句話,二姨娘神色突變,臉色在瞬間煞白,兩腿顫顫,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姨母,姨母。”傅晚晴嚇得手腳冰涼,立刻衝上去接住二姨娘。吳嬤嬤眼睜睜看著大片的血從二姨娘身下泅出,驚得也幾乎立不住身子。二姨娘捂著肚子,再一瞧身下血,乾脆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又是一通兵荒馬亂,郎中匆匆趕回,也隻來得及替她產下一個成型的男嬰。傅老爺生看了好幾眼那死胎,氣得當場便發了心絞痛,他狠狠地瞪著傅晚晴,仿佛看著的不是他的嫡女,而是永生永世的仇人:“當初就不應該把你生下來,省得你克父克弟,絕我傅家血脈。”“爹爹,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傅晚晴抱著李嬤嬤瑟瑟發抖,哭得眼睛腫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