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姐,你要不要再休息一會?”一杯水放在任苒手邊,輕輕蕩漾著水波。橘黃色燈光灑滿小小的病房,短暫地替代太陽,送來溫暖。這是在醫院病房裡,白色的牆和白色的床單,隱約嗅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任苒搖頭。她身上正披著一件外套,自她恢複意識時就搭著。一件西裝,熟悉的灰藍色,乾乾淨淨不染塵埃。他今天穿的就是灰藍色西裝,他在哪裡?任苒痛苦地想。林重的氣息在身邊,可是他在哪裡?潘鋒坐在她對麵,另外還有兩個穿著警服的警察,一個做記錄,另一個年紀稍長,約有五十來歲,眼角全是皺紋,僅僅坐在對麵便是沉重的壓迫感。“不用,”任苒說,聲音經過唇齒的消化,含糊不清,“我可以的。”這半天的經曆全然不可思議,任苒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好些地方已然模糊,安錦如冷漠的臉,馮雪反抗掙紮的臉,周子黎死氣沉沉的臉,方天翼瘋狂的臉,在眼前飛過。最沉最重的,是林重的嘴角揚起的笑。她的敘述有些混亂,好些地方要潘鋒反複提醒,才能繼續。好不容易說完整件事,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潘鋒說:“這個問題我們過會再說。感謝你提供的資料,我們在摔碎的手機裡,發現了一些證據。”任苒抬頭,急切地問:“馮阿姨呢?她在哪裡?手機是她的,她有沒有事?”她想確認一下,躺在擔架裡、全身蒙著白布的,一定不是馮雪。在擔架前痛哭的男人,也不是王鶴德。她一定看錯了。潘鋒看了一眼中年警察,說:“這個事,我們可以過會再說。”“你快說,馮阿姨怎麼了?她有沒有事?”任苒急迫地跳下床,抓住潘鋒的袖子,問。潘鋒一動不動地看她,也沒有試圖反駁什麼。任苒明白了,慢慢退回床邊,怔愣地坐下:“她,馮阿姨她是……為了我……”潘鋒歎口氣,坐回原處,喚了好幾聲,任苒才茫然地聽他說:“那個,任小姐,你最後看見林重,他在乾什麼?有沒有說什麼?”他的語氣有些急迫。任苒有些恍惚,說:“他說,他說,他說讓我跑……報警……”“還有沒有其他的?”潘鋒追問。任苒抬手往肩帶上一摸,觸到點點的涼意。取下領帶夾,她遞給潘峰:“他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他說,你知道。”潘鋒臉上浮現出怔愣的神情,短暫的寂靜後,他像是觸了電的貓,突然一把抓起領帶夾衝出房間,門與門框撞擊出劇烈的聲響。短暫驅散了死寂後,沉默像潮水,一波一波地爬上海灘。中年警察突然輕了輕嗓子,開口:“任小姐,聽說你曾經與周子黎交往過,是嗎?”這事還跟周子黎有關係?任苒疑惑,還是默然點頭。“你能不能講一下,你們認識交往的經過?”任苒打量著中年警察的臉,相貌平平無奇,她不記得曾經見過此人。攏了下披著身上的西裝,把沉默當做最後的武器。中年警察居然沒有生氣,隻是遞來一個小本,黑色皮夾上,金色鬆枝和長城下,國徽在閃閃發光。她這才有些模模糊糊地想起,潘鋒應當是海關工作人員吧?出了那麼大的事,為什麼他會訊問自己,而且還有警察?她糊塗了。“任小姐,你好,我姓高,這是我的證件。”高警官就是那位中年警察,他的聲音低沉,不徐不疾,有種彆樣的壓力。“周子黎,你問他做什麼?我和他已經分手了。”任苒低聲說,“他今天也來了拍賣會,他和安錦如在一起。”高警官遞來一張照片,說:“你說的周子黎,是他嗎?”一瞬間,任苒眼中隻有那張照片,那個人。她覺得自己已經是會呼吸的死人,就算是突發大地震也不能喚回她的神智。她一定是在做夢吧,可是消毒藥水的味道為什麼刺鼻,天花板上的燈光為什麼亮得像太陽,所有的所有都在告訴她,這不是夢,一切都不是夢。照片上那張臉,容顏俊朗,略顯青稚。她就算是瞎了也認得出,那是林重。“不是他……不是他……他是林重,安晟公司的副總裁……”任苒忘記了怎麼說話,隻是指著照片,喃喃地說:“你們弄錯了。”高警官拉過凳子,坐在她麵前:“任小姐,你能說一說,你認識周子黎的經過嗎?哦,我是說,你的前男朋友周子黎。”高警官的聲音低沉,有種說不出的魔力。不知不覺間,任苒說了很多,關於“周子黎”,關於林重,甚至關於安晟公司,但凡她知道的,點點滴滴說了出來。她一直很恍惚,他們為什麼會說,林重是周子黎?那周子黎又是誰?高警官似乎掌握了很多信息,甚至還問起了另外一個問題:“任小姐,請問你家是不是曾經丟失了一幅古畫,金農畫的《墨梅圖》?”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任苒已經麻木到無法表示出震驚:“你怎麼知道?”高警官隻是輕輕點一點頭,沒有回答任苒的反問,繼續追問:“你有沒有聽說李觀魚這個人?”“曾經聽我父親提到過他,他是我父親的同學。其他的,我……我不太了解。”高警官審視她的目光就像灼熱的燈,仿佛要將她的內心照得毫無隱瞞。任苒深深地呼吸,聽到自己的心跳,和鼓起勇氣詢問的聲音。“你們找到林重了嗎?”“任小姐,關於林重這個人,我們暫時不能告訴你太多,也希望你能保密。不過,有了消息,我們會及時通知你的。”那天的經曆就像一場奇異的夢。任苒甚至懷疑,她是不是進了愛麗絲的奇境,漫遊一周後,在警察叔叔的護送下又回到了現實世界。接到消息的言亦久一直等在任家,一見著任苒茫然恍惚的模樣,抱著她哭了起來。任苒抱著言亦久,鼻子酸酸的。她回家了,可是再也不能回家的人呢,他們在哪裡?林重,你在哪裡?任苒撥打他的手機,冷冰冰的機械女聲告訴她,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她也聯係過潘鋒,問有沒有找到林重,他發給任苒的是一個網址。幾天不見,林重又換了一個身份——警方通緝犯。潘鋒的聲音從電話裡傳出:“拍賣會那天,他的確抓了幾個涉嫌盜墓的嫌疑人去了警局,他也聯係了我。我告訴他,他交來的證據也非常重要,證明安昇公司一直在從事文物倒賣。他問什麼時候能恢複他的身份,我說上麵正在核實,他說等不了,然後就……掛了。”“任小姐,如果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必須第一時間報警。他現在是通緝犯。”潘鋒的聲音漸漸聽不清,就像窗外突如其來的綿綿秋雨,卷走夏日的炎熱,也卷走任苒心底一絲希望。她幾乎是大病一場,直到半個月後,病情才慢慢好轉。她聽說馮雪的葬禮是王鶴德一手安排的,言亦久也去了。馮雪的手機裡,錄下了安晟公司那幾個人偷運文物的場景,還錄下方天翼的話,間接為王鶴德走私文物的涉嫌洗清了不少。他們三個人之間的事,任苒不清楚,也不想過問。她現在隻想知道,林重在哪裡,哪怕是死,她也想去看他。當天發生的事,警方發布了簡單的通告。安晟拍賣公司涉嫌文物盜竊、走私已有多年,他們豢養盜墓賊,四處挖掘古墓,盜走珍貴的隨葬品。一邊與境外走私犯聯合起來,為文物出具合法證明,偽造正當來源,已經查明了數十件國家珍貴文物,通過這樣的方法被走私到國外。最讓任苒震驚的是,肖佐也是他們團夥中重要的一員。他利用自己文物收藏家、鑒定家的身份,為來路不明的文物,也就是為盜竊的文物偽造證明。任苒這才想起,那天她與林重從小貨車裡脫身時,正好遇上肖佐。這難道都不是碰巧,而是他根本就是盜墓團夥成員的證據。潘鋒私底下告訴任苒,方天翼在劫持任苒的時候,被特警擊斃。但是,始終沒有找到安錦如,連林重也不見了蹤影。想起高警官說,周子黎不是周子黎,林重不是林重。任苒苦笑,曾經以為那人就會是自己未來的丈夫,命運可真會給自己開玩笑。在被送回家的路上,躊躇良久,任苒才問:“他到底是誰?”她沒有說他是誰,但是潘鋒懂。“他是我的學長,警校的精英。”潘鋒開著車,看任苒的目光微微閃動,“但是,他在六年前突然失蹤了。”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周子黎還是林重?他到底是什麼身份?許許多多的問題湧在唇邊,卻一個也問不出。“在拍賣會現場,你有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人?”任苒反問:“什麼叫可疑的人?”“我實話給你說吧,這次警方能來得那麼快,是有人報警,說安晟拍賣會上的拍品都是國家珍貴文物。安晟是在海關和警方都掛了號的,所以接到報警後,公安和海關才能及時趕到,救下你。”潘鋒意味深長地看任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