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江沅比蘇粒更先下床走路。右手因為錯過最佳治療時間,即便痊愈,也提不了重物,他在康複階段從拿不了筆到能歪歪扭扭寫自己名字,花了挺長時間。他身上有江難的血,理論上來說會產生溶血反應,就像兩個席君堯一樣,但不同的是,他還喝了仰波金的血,從他醒來到現在,身體沒出現太大的不良反應。醫生也說不上來為什麼,總之,江沅中毒,中槍,身上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傷口,泡了海水,還能活下來,是個奇跡。蘇粒受傷最嚴重的,是她兩條手臂,在屏障裡被硬生生折斷,腰腹被燙傷,需要進行幾輪的植皮修複手術。除此之外,她從恢複意識後,就很少開口說話,除了江沅過來的時候會講幾句,更多時候都是一個人默默呆在房間裡發呆。蘇比同江沅說了那日江難和仰波金救他們的場景,他想,蘇粒雖然昏迷,但她是知道的。當初蘇粒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江難因她和江沅的事情而死。江難的死,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她的狀態每況愈下,再加上在山海門裡時內臟都有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害,在快等到最後一輪手術時,醫生說,她再不補充營養,調整好狀態,手術沒有辦法做,死在手術台上的幾率會很高。空曠的病房裡,回蕩著江沅冷靜又清晰的聲音:“我想帶她回去看看。見到以前的人,或許會好一些。”蘇比沒理由拒絕。*鄭能沒想到,有生之年他還能見到蘇粒和江沅。當天,他正打算開會,昌鄉的生態農業公司之前因為他的失蹤而擱淺,回來之後他誰都沒提他發生的事,而是一股腦的投入工作,關於席君堯那個釘子戶般的房屋,他反常似的下了死命令,必須拆掉,他將園區裡合法的拆遷文件啪的扔在村長辦公桌上時,楊秘書的那個心喲,一顫一顫的,生怕村長拿出鐵鍬來揍他們兩個。楊秘書在鄭能走進辦公室時,及時叫住了他。鄭能不耐煩的看了眼時間,“破事叫住我,這個月的績效工資沒了。”楊秘書瑟縮了一下頭,連忙擺頭,“不是,不是,是有人找你,你之前不是說不管什麼時候蘇粒小姐過來,都是要通知你……”鄭能想也沒想說道:“開什麼玩笑,蘇……你說什麼?”他突然拽住楊秘書的胳膊往前一拉,楊秘書都快哭了,自從自家老板開始健身,這力氣,這塊頭是肉眼似的見長,“是蘇粒小姐,她在貴賓室等您,還有一個男……”“會議挪到下午。”楊秘書轉身想叫住他時,鄭能已經一溜煙跑遠了。蘇粒僅僅是在鄭能能推門衝進來的時候,抬眸瞥了眼,但是江沅有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了抖動。“蘇粒粒!”鄭能痛哭流涕的抱住了她,回來以後,他一度懷疑自己可能是在做夢,怎麼會有這麼玄乎的事兒呢,那個山海門,還有形形色色碰到的一堆人,他回到這裡以後,時常回想,都覺得不大真實。“嗯,還好嗎?”“害,咋說呢,你說好吧,那確實跟以前差不多,但是呢,內心又覺得空落落的,說不上來。我以為你們……唉,總之都在就好,那會真是驚心動魄。”當時的情況,現在想想都覺得刺激,他看到了蘇粒在那個宛如燒烤盤的屏障裡,身上發著亮光,就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卻在拚命拉著她頭頂的繩索。他所在的船就在這時候加速往相反的方向開,舵手放了救生艇,讓他們換船,救生艇像是底下生了塊磁鐵,越來越快,快到他嗷嗷亂叫以為要撞船時,也就一瞬間的事兒,整個人渾身一麻,再往身後看的時候,什麼山海門,什麼蛇啊鮫人的混戰,都沒有了。看著蘇粒坐在自己麵前,不管過多久,鄭能都覺得是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那樣的場景,他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會再遇上了。“這樣吧,我們先一起吃個飯,邊吃邊說。”鄭能叫了坎傑坎輝還有李檀,在蘇粒和江沅還昏迷在山海門的時候,這四個人詭異的成了朋友。江沅沒有去,蘇粒知道他還是對另外三人有隔閡,她也不勉強。坎傑和坎輝因為任務完成的相對出色,直接被李檀留了下來當自己的貼身保鏢,也算是因禍得福。蘇粒和鄭能到的時候,李檀他們已經到了有一會了。坎傑和坎輝幾乎同時起身,他們也是經山海門的事後頭次見到蘇粒,麵上也是難掩激動。“姐!”蘇粒其實不算痊愈,她整個人就是看上去病怏怏的。她說:“你們隨便點吧,我都行。”所有人都看的出來,蘇粒變了,她的鋒芒被削的一乾二淨,她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糯糯的,沒有力氣。她壓根就沒好,僅僅是撿回了一條命。“對了,李檀,之前你有說過,想讓我告訴你答案,現在可以跟你說了。”李檀倒紅酒的手一頓,“哦?願聞其詳。”“在我生活的那個世界,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你,他原名叫林佟輝,是我媽媽的學生,我媽媽為了找失蹤的他,被殺了,後來他自首,是席君堯的人。”“姓林?我母親確實姓林。”蘇粒聳肩,“兩個世界裡,有一模一樣的身世,不算奇怪,隻是他過的不好,你過得好。”蘇粒寥寥幾句,一下子點透了李檀,泰國大師說的話,他也就理解了。李檀沒繼續說下去,而是拿紅酒杯跟蘇粒裝白水的杯子輕輕碰了碰,“很高興能再次見到你。”蘇粒雙手端起杯,敬所有人,“我也是,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們。”一頓飯,蘇粒雖然吃的不多,但確實是比在山海門的時候輕鬆多了,像是和相識多年的老友重聚,聊了很多,從南扯到北,無話不談。飯局到末,蘇粒放下筷子說:“我們合張影吧。這次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氣氛一下子就安靜了。蘇粒繼續說:“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身體,可能就這幾年了。但是不想留下遺憾,在這裡能認識你們,我真的很開心,回去以後,還能有張照片,做個紀念。”良久,鄭能問:“我江哥知道不?”蘇粒垂眸,輕輕搖了搖頭。突湧的一股傷感,席卷了在場的所有人。李檀道:“如果還有機會回來,可以來找我,還是那句話,能幫得上忙的,一定幫。”鄭能忙不迭跟著點頭,“是啊是啊,蘇粒粒,而且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蘇粒笑了,“借你吉言啊。”***江沅去找了陳偉榮,交給了他陳均的那三本筆記。他不知道該相信誰,隻是直覺交給他,是沒錯的。陳偉榮臉上的震驚江沅看在眼裡,他直接關上了辦公室的百葉窗,外邊的人看不到裡邊。還沒等他坐下來,江沅又說:“陳隊,在這裡我沒有什麼相信的人,希望您是最後一個,陳叔的三本筆記,是他前半生拿命換來的,可彆辜負了。”陳偉榮小心翼翼的收起來,“不會。你放心。”江沅走時,陳偉榮送他出的門。“江沅,好好生活下去,比什麼都強。”江沅點頭,“我明白。”快走出去時,江沅又止步,“那個,紹城席家古宅的事兒,有進展了嗎?”陳偉榮眯了眯眼,幾月前,紹城警方接到報警,洪水位上升,導致田地破土漲水,席家古宅周圍兩公裡範圍內,皆被村民發現人骨。陳偉榮說:“有,紹城局辦有一批官員涉嫌嚴重違法違紀,正在接受調查。”他想了想,還是得叮囑眼前的小輩一句:“既然摘了身,就彆再關注這些事了。”江沅笑,“謝謝陳警官,我知道了。”*慶山寺,青煙繚繞。江沅到的時候,席輕湄正站在一棵樹下聽方丈講經,他沒有上前,靜等她結束。也沒有等多久,席輕湄朝他走了過來。“你怎麼有空過來了,吃飯了嗎?”“還沒。”席輕湄前方帶路,“那跟我去飯堂打飯,簡單吃一點吧。”“怎麼沒有帶小蘇過來?”“她去見她朋友了。”齋堂的飯菜果然簡單,他盛的不多,少少吃了一些,席輕湄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她跟著放下碗筷,“是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嗎?”席輕湄帶江沅去了寺廟後山,她在那邊開墾了一小塊菜地,平常閒著的時候,會種些小菜,菜地周圍有種了一圈薔薇。席輕湄慢悠悠的舀水澆花。“媽,江零死了。”席輕湄的手不易察覺的抖了抖,她不說話,也沒有回頭,繼續馱著背,往前。江沅沒有再說下去,他默默跟在席輕湄後邊清理著雜草。“我知道他回來過。”“什麼?”“幾個月前吧,我幫忙整理寺廟的香火本,有看到他的名字。捐贈的香火錢,都是給我個人的。”江沅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良久他覺得,興許是她真的想開了,幾十年如一日的等待,或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兩兩相忘,終於是到頭了。“媽,我改日再來看您。”“有新鮮的蘿卜菜,拿點回去。”席輕湄從布兜裡拿出根布條繩,嘴巴咬住一頭,一手拉住另外一端,把她采摘的那一把小菜纏繞捆包好,遞給江沅。往回走的時候,江沅才發現,席輕湄需要拄拐杖了。不知為何,興許是看錯了,他覺得自己的母親,一下子又老了一些。***江沅接到了蘇粒的電話,她要他去接她。老遠,他就看見蘇粒一個人站在街口等著自己,江沅停下車,讓蘇粒上來。“他們不等你呀?”“我讓他們都回去了。”她不喜歡送彆。車重新啟動,江沅問:“還想去哪嗎?”蘇粒想了想,說:“我想老蘇了。”“那要回你那邊嗎?”蘇粒搖頭,如實說:“身體可能支撐不了,再說吧。”江沅摸摸蘇粒的頭,“那我們回家。”*蘇粒去世,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快,生下兒子後,因內臟不同程度的衰竭,她身體愈發虛弱,走的時候,她還沒有到三十歲。所幸,她從懷孕到生育,都是在自己家裡,蘇永波和江沅陪著她,之後也沒有再回山海門。兒子叫江旗,像足了蘇粒,是個鬨騰主兒。江旗學會的第一個詞兒是蘇粒,第二句才是媽媽,印象中的媽媽總是弱弱的,但家裡所有人都怕她,他也怕,但他特愛她。媽媽走的時候,姥爺正帶著自己從早教班回來,路上碰到了鄭叔叔一家,還聊了會天。接到電話的時候,所有人都很平靜,包括江旗自己,他從有記憶開始就知道媽媽遲早要走的,所以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爸爸帶著他送彆媽媽的時候,哭的特彆傷心,好像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給哭完了。再之後,爸爸帶他去了一個叫山海門的地方。爸爸對一個老爺爺發了脾氣,指著江旗說著他聽不懂的話。“蘇粒已經為之付出了代價,為什麼你們連我們的孩子都不放過?!”好像是因為他肚子上有個像月亮一樣的形狀,本來沒有的,是姥爺某天給他洗澡的時候發現的。他們一直在吵,吵到江旗都犯困了,隱約中聽見爸爸跟自己說要走了。船開了挺久的。江旗醒過來的時候,入眼的是一艘特彆豪華的遊艇,裡麵有好多玩具,都是爸爸之前不給江旗買的。再後來,江旗莫名多了四個乾爹。都不是他自己認的,他也覺得奇怪。鄭能總是帶江旗去吃好吃的,以至於在江旗小學入學體檢時指標比一般小朋友都高,氣的江沅兩個月沒讓鄭能靠近江旗。李檀給江旗包的壓歲錢總是特彆多,後來江沅給江旗清點銀行卡李的零花錢時發現比他的存款都要高了。坎傑和坎輝教會了江旗不少防身術,江旗在十歲的時候就已經熟通各類槍械,每次跟坎家兩個叔叔玩好回家的時候,江沅的表情總是複雜多變的。但江旗活的很開心,所有人都對他特彆好,江沅總是和他說,這一切不是平白無故的給你,你要永遠記得你媽媽。記得啊,怎麼不記得。即便長大了,他還是能記得蘇粒的樣子,想忘都忘不了。他會帶著所有人的愛,好好活下去的。*江旗大二那年,江沅病了,身體各個部位總是開始莫名的出血。江沅不讓江旗帶他去醫院,他說活這麼長,已經夠了。他還說:“最近我老夢見蘇粒,夢見江難,還有江零,你奶奶,好多好多人。”也就一個禮拜的功夫,江沅就走了。好多人都去送他。江沅走前,叮囑江旗把他的骨灰撒在富翅島海域。橋歸橋路歸路,蘇粒曾經說過,如果他們倆死了,就不要葬在一起,該屬於哪裡,就在哪裡,不要那麼矯情。江沅聽她的。而富翅島,是離蘇粒那個世界最近的地方了。*聽說人在死的時候,會進入一個亮堂的隧道,慢慢往裡走,就能走到來世。江沅感覺到自己的腰上綁了一根粗繩,在光亮的隧道裡,一點一點被往上拉。當年在廢墟下的聲音猶如回聲,從遠方傳來——“沒事,我能把她拉上來。”江沅感覺到自己的懷裡多了一個人。他沒有低頭,而是緊緊抱住了她。突然之間,他有些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