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競離開後,趙明茵坐在書房裡出了許久的神。這一世她生而知之,玲瓏心竅,自然能分辯出他的話裡的意思。隻是以前她一直將他當做朋友、同伴、知己,習慣了他陪在身邊,甚至不曾意識到,他早已長大。而人一旦長大,七情六欲便隨之洶湧而來,她不知道王競對她的心意從何時開始的,但那些莫名的敵意,貼心的關切,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有了出處。趙明茵長歎一聲,忽而有種進退兩難的感覺。要說這一世她心裡最重要的人,除了血脈相連的妹妹,第一個,便是王競。對於小枝和小草,一直是她在照顧、教導她們,付出良多,收獲的是親情與依賴。可王競不同,他給她的是有陪伴,有保護,有照顧,還有最最珍貴的,理解。若說這一世有誰最懂自己,除了王競,她想不到任何人,即便是,最擅揣摩心思的賀章。她是真的,半點也不舍得傷他。不若,就給了他?心底的念頭一動,趙明茵自己都嚇了一跳!下意識反駁,這怎麼行?自己一直將他當作兄弟、同伴啊!然而,人的心思就是這樣不受控製,你越發不允許自己動念,有些想法就越會不由自主地跑出來。如果她必須要有一個夫婿,必須要留下子嗣,與其跟那些不過幾麵之緣的人,為什麼,不可以是王競呢?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知道彼此的脾性、愛好、誌向、心胸,他照顧她,寵讓她,甚至願意為此放棄權勢地位,這樣的人,還不夠嗎?或許是前世的經曆所致,讓她在對待感情上還保留著幾分純粹。可這裡不是從前的世界,她也不再是那個自在平凡的小市民,沒看見賀章為她挑選的人,無一不是在某方麵有些特長才華,卻一無家世,二無權柄,或者根本無心仕途的嗎?眾人不會允許她找一個有權有勢有地位的男人,否則在這樣的男權社會裡,他們打下的家業,日後還指不定便宜了誰。而她自己,也是默認的。顯然,王競看得明白透徹,所以才在知道她的小動作後,果斷遞上了辭呈。趙明茵一時心亂如麻,直到敲門聲響起,她才從案桌上抬起頭,叫了一聲“進來”。門很快便打開,隻見外麵站著三個俏生生的姑娘,一溜銀紅蟬翼紗製成的夏裝,烏發挽成利落又精巧的發髻,連佩戴的釵環都是一個樣式,隻根據每人的膚色和氣質換成了不同的顏色,正是小枝小草和趙明芸三人。得了允許,趙明芸率先跑進來,三兩步就到了她身邊,興致勃勃地道,“姐姐姐姐,快跟我們一起去逛街!小枝姐姐的嫁衣已經做好了,我們快去看看!”趙明茵挑眉,“現在?”趙明芸直點頭,“今天是休沐日啊,我明天就要回學校啦,快點嘛,你看,我們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啦!”一邊說一邊將她從椅子上拽起來。“姐姐快去換衣服,你都好久沒陪過我啦!”趙明茵有些心虛,一想還真是,自己上次陪妹妹,還是去年中秋的是時候。正好換換腦子,於是也不反抗,很快就被三人擁著去換了衣裳,化了妝。看著鏡子裡跟自己有七分相似的人,趙明茵朝小枝挑眉,“手藝越來越好了啊,這一眼倒是認不出是我了。”明明還是那張臉,但眼尾微微下彎,原本上挑的鳳眼變成了圓眼,眉毛也畫成了細細彎彎的,再有修飾過的臉頰鼻梁,硬是從明豔俏麗的少女變成了唇角彎彎的清秀佳人。小枝也樂,“沒辦法,誰讓咱們主公聲望太高,若不修飾一下,怕是一出門就要被大家圍堵啦!”趙明芸則在一旁附和,“姐姐這樣也好看呢!像我!”說著湊過去將臉貼在她旁邊,果然,鏡子裡映出兩張十分相似的麵容。趙明芸也是化了妝的,她原本與趙明茵生得並不怎麼像,無論是瓜子臉、桃花眼、還是櫻桃小口,都承襲了章姨娘的模樣。而趙明茵則更像她們那便宜父親,鳳眼櫻唇鼻梁挺俏,兩姐妹唯一相似的,就是那管挺直的鼻子了。但在小枝巧妙的化妝技術下,兩人原本隻有三分相似的麵容,一下就變成了七分,再加上同樣的衣衫扮相,可不是一對俏麗的姐妹花嘛!打扮好,四人便直接出了門。街上行人如織,川流不息,一派熱鬨繁華的景象。姐妹四人的出現雖頻頻引人駐足,但如今的平城女子出門早被習慣了,且逛街本就是女孩子的天性,街上到處是女子的身影,姹紫嫣紅,鶯聲燕語,四人也不過是多收到了幾分注視罷了,根本說不上轟動。置身繁華總是能感染情緒的,姐妹幾人邊走邊逛,嘗一嘗新鮮出爐的小吃,挑一挑攤子上的各種玩意兒,一路說說笑笑來到了目的地。這是一家藏在幽靜之處的繡坊,粉牆黑瓦青石巷,竹籬花影綠紗窗,烏銅鎖,青石獸,無一不透著清幽與雅致。不過,來往的客人卻並不算少,有綺年玉貌的女子,亦有端莊貴氣的婦人。幾人進了繡坊,說明來意,很快有年輕乾練的女子將她們帶到一間屋子裡。隻見這屋中擺著一排排晾衣架,各式各樣的嫁衣晃得人眼花繚亂,縱使是趙明茵,也有片刻試穿的衝動。女子道了一句“稍等”,很快進了裡間,片刻後,捧出一件大紅的嫁衣,另有一人上前幫忙,將衣衫徐徐展開。小枝看得眼睛都不帶眨,伸手輕輕摸了摸衣服上繡著的鸞鳥,忍不住讚歎道,“真的,太好看了!”其餘三人也點頭。那女子抿唇一笑,“姑娘可要試一試?”小枝扭頭看趙明茵,見三人點頭,也顧不得羞了,忙點頭,“試!”女子帶著她進了裡間試衣服,趙明茵她們則在屋內閒逛。這裡的嫁衣雖多,卻並不全是一個樣式,相反,有類似漢朝時的曲裾深衣,唐朝時的齊胸襦裙,也有色澤豔麗的窄袖胡裙。其刺繡精美,式樣繁多,跟工廠批量生產的日常服飾有明顯的區彆。說起這個,趙明茵也很是感慨。隨著她流水線生產的建立,原本的紡織業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幾年下來,因循守舊的早就垮得不能再垮了,卻也有彆出心裁的人,覓到了新的機會。這家繡坊便是一對姐妹開的,兩人原是大戶人家的繡娘,在趙明茵占了平成後,進入了新的服裝廠工作,並很快因為技藝出眾脫穎而出,掙得了不少身家。有了本錢,姐妹倆便準備自己創業,於是從服裝廠辭工,開了這個繡坊。最初生意平平,但隨著平城一日日繁華,百姓們也習慣這樣的生活後,繡坊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廠裡的縫紉機確實很了不起,可畢竟是流水線作業,繡出來的花失了幾分靈巧。平城的有錢人還真不在少數,畢竟她們主公雖收沒了田產莊園,卻也是補足了銀錢的,因此姐妹倆決定專做富人的生意,走高端路線。幾經試驗,最後發現賣得最好的反而是嫁衣,畢竟如今人人都忙著工作,誰還有時間親自繡嫁衣啊!對此,趙明茵表示支持。工業化有工業化的好處,可前世的她知道,國家有多麼重視傳統技藝的保護與傳承,因此很快批示了姐妹倆的申請。畢竟平城要發展好,光靠她辦的工廠還不夠,也需要個體戶們的努力的。倒是沒想到,這繡坊越辦越火。沒等多久,小枝便換好衣服出來了,在場的除了她們,還有其他挑選嫁衣的人,無一不感到驚豔。類似現代旗袍式樣的上衣完美地勾勒出了她的身材,卻隻到肚臍,極大地拉伸了身材比例;領口是趙明茵前世才有的立領,繡著大朵金色牡丹,微微張開,露出纖細的脖頸和精巧的鎖骨;下身的百褶長裙沒過鞋麵,金線鑲邊,行走間露出百褶中的金色輕紗,飄逸靈動又不失莊重。妝容也重新換了,額間點了金色的花鈿,與嫁衣交相輝映,再加上她頰飛紅暈,黛眉朱唇,生生將八分的姿容映成了十二分。“美!超美!”趙明茵朝她豎起大拇指。趙明芸更是連連點頭,“小枝姐姐,超級超級好看誒!”“真的嗎?”小枝的臉龐閃閃發光,又受到了周圍眾人的一致肯定,整個人開心地快要飛起來似的。然後,然後在得到小枝的同意後,趙明茵賣掉了這件嫁衣的設計稿,賺得一筆私產。因為這件嫁衣,是她親手畫的。原本她是想送小枝一件獨一無二的嫁衣,結果她卻癟嘴,“今兒不賣出去,過不了幾天就有山寨品出來啦,還不如提前賺一筆銀子!”趙明茵反駁,“有版權。”她的《著作權》推行到現在也算小有成效了好不!奈何小枝振振有詞,“等彆人知道這是主公親手設計的了,難得還能禁止大家穿同款?”額……趙明茵詞窮了。想想也對,明朝一個庶人女子皆可在成婚時著著鳳冠霞帔的恩典,就不知獲得了多少女子的讚譽,她怎麼著也不能製止啊!真到了那時候,她才是不好意找人收錢呢。等四人出繡坊時,已是傍晚時分,天邊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霞雲,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牆邊,白牆黑瓦,一支玉蘭從牆內探出頭來,微風拂過,跌落的花瓣輕撫過他的眉梢眼瞼。趙明茵頓住腳步,心跳忽地加快了幾分,仿佛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用看待男子的眼神,注視著眼前的人。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如金如錫;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圭如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