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西北已經開始變冷了，道路兩旁的農田本應是荒蕪的，這裡卻長滿了青苗，一片綠意。幾人騎上馬，跑了約一刻鐘的功夫，繞過幾座山包，遠遠便看見夾在山陵之間高大雄偉的城樓。從這裡開始，腳下不再是黃土路，而是一種平坦光滑、宛若石板鋪成的道路，馬蹄踏上去，發出噠噠的響聲。城門外排著兩條長長的隊伍，陸琢發現，左側的那一隊幾乎都是架著馬車或騾車的商隊，右側則是行人。他們大多數都穿著統一製式的衣裳，卻是色彩繽紛，與平常百姓灰撲撲的模樣完全不同，顯得格外有生機。幾人下了馬，按照規矩排隊。排在他們前麵的是一對母女，聽見動靜，那姑娘回頭一看，待看清陸琢的模樣，眼睛一下就亮了。姑娘的母親也看到了幾人，看見女兒失禮的模樣，忙扯了她一下。姑娘念念不舍地轉過頭，隔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悄悄往後看。終於，姑娘在看到娘親同前麵的人說話時，悄悄後退了兩步，“你們是外地來的嗎？”聲音又輕又快，帶著興奮。陸琢一愣，沒想到自己被個小姑娘搭訕了，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他倒是沒覺得反感，好脾氣地點點頭，“確實，第一次來。”“我就說嘛！你要是我們平城的人，俊傑榜上怎麼會沒有你的畫像呢！”俊傑榜，那是什麼東西？姑娘自發解釋道，“俊傑榜，就是我們這裡每年都會評選的傑出人物排行榜。比如軍隊裡立功的將士啊，工廠裡的生產冠軍，或者就是長得特彆好看的人，都有機會上榜的！你生得這麼好，如果是我們這裡人，肯定能排到前三！”“噗……”後麵的周傳明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我說的是真的！”姑娘忍不住瞪眼，圓圓的臉蛋一鼓一鼓的。周傳明趕緊端正姿態，還是沒躲過他家將軍的眼刀。好在那姑娘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這會兒又看到了他們幾人的馬，忍不住感歎道，“你的馬也好俊啊！”古人對馬的感情就如現代人對愛車一樣，沒有男人不喜歡聽人誇自己的愛馬，因此，陸琢嘴角也泄了一絲笑意，“這是驚雷，草原名馬。”“難怪！”姑娘星星眼，把驚雷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不過，我們平城現在可不興騎馬。城裡有公交車、黃包車，還有前段時間新出的自行車，可神奇了，人坐上去，雙腳一踩，就能一直一直跑，你們……”“阿圓！”姑娘的話被人打斷。隻見她母親氣衝衝地走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兜頭就訓道，“你個死丫頭亂跑啥！嚇死老娘了！趕緊走，再磨蹭下去又趕不上下午的班兒了，你不想要新衣服啦！”姑娘本來還不服氣，被她這麼一說，立即想起自己相中好久的那款新衣，應和道，“知道啦知道啦，娘你彆拽我，衣服都皺了……誒，那位公子，我不跟你說了哈……”婦人又忍不住掐了她一下，小聲訓斥，“大街上跟男子搭訕，像什麼話！小祖宗，你今年都十六了，淑女一點，不然哪有婆家肯要你哦！”姑娘反駁道，“怕什麼，主公說了，女子須滿了十八歲才允許嫁人，再說我現在工資高著呢，一般人我才看不上。”婦人看著她混不吝的模樣，真是心肝兒都被氣疼了。雖說主公來了之後，他們的生活確實變好了，大夥兒也都感激她，可這有些規矩吧，他們一時還真接受不了。就比如成婚年齡，女子必須得滿十八，男子滿二十，若是一方年齡沒到就成了婚，不僅會被人舉報，還得挨罰款。而且現在男女都需要工作、學習甚至當官，以至於好些姑娘根本就不肯嫁人！她家小姑子就是，二十幾歲的老姑娘了，相個親比見到老虎還可怕，帶累得家裡的姑娘都不想嫁人了。當然，更多時候主公的政令還是好的，比如一夫一妻製，任你是地裡刨食的老農還是當官的相公，都隻允許娶一個妻子，小妾外室什麼的，在他們這兒可是犯法的。再有合離、改嫁、女戶等，統統有律法支持，便是家裡沒有兒子的，女兒照樣能繼承家產，就算兒子女兒都沒有，五十歲以後還能去養老院，官府每個月都有補貼，根本不用擔心沒人養老。在婦人看了，這樣的日子可不是掉進了福窩。——進城的檢查比之前簡單得多，隻查了身份牌，因此，儘管隊伍很長，也很快就輪到了陸琢他們。然後，順利通過檢查的他們，就被強製購買了兩文錢一個的草簍。陸琢看著手裡有兩根長長帶子，據說是兜馬兒糞便的草簍，懵了。城吏還板著臉在解釋，“你們也彆嫌麻煩，咱們平城跟外麵的地方可不一樣，街道都是水泥路，乾淨又平整，你們帶著馬，若是那馬兒隨地拉一泡，後麵的人踩到了咋個辦？路上又是人又是車的，一個不小心就容易出事故。”說著他拿起一個草簍，指著周傳明道，“來，兄弟，我給你示範一下。你把這兩根繩子從馬兒後腿繞過去，對，這兒有顆扣，扣上去就成了，保證不會掉！”周傳明覷了眼他家半晌沒動的將軍，趕緊上前一步，跟那城吏學了起來。其他三人有樣學樣，默默地把草簍給自己的馬栓好了。“將，將軍？”周傳明看著陸琢，咽了咽口水，道，“那個，把驚雷交給小的吧。”陸琢呼出一口氣，什麼都沒說，一把將牽了一路的韁繩，扔給了下屬。當然，還有他手裡的草簍。有了這一出，幾人也沒心思逛了，第一件事就是找家客棧安置……馬。“掌櫃的，可有上房？”作為親兵，周傳明自動接下了跑腿的活計。這是一間白牆黑瓦的客棧，隻有平平的一層，既沒有雕梁畫棟，也沒有彩漆裝飾，隻門口伸出一塊深青色的雨棚，看材質與他們見過的帳篷差不多。此時恰逢午飯時間，大堂裡很是熱鬨，一排排木質長桌後坐滿了人，端著特製的木盤正在吃飯。聽見聲音，掌櫃的從櫃台後探出頭，隨即又低下頭翻了翻本子，這才道，“上房隻剩一間了，還有三間中等房，這兩日南邊的路通了，來往的商人多，周圍的客棧都是滿的。”“成，那來一間上房，兩間中等房。”“好嘞！”掌櫃朝一旁的小二喊道，“阿福，帶幾位客官去看房，讓小六子把馬匹安置一下。”聞言，一個十七八來歲身材細瘦的少年忙迎了過來。“客官好，咱們這兒是先看客房，滿意了再付定金和房錢，咱們先去看上房？”周傳明點頭。小二帶著幾人穿過大堂，便來到了第一進院子。說是院子，其實就是一排四四方方、排列整齊一層平房，正中那間則是打通的，方便人進出。之後的二進三進皆是如此，隻是越到後麵越幽靜，院子也更大，清一色的水泥地麵，砌出的花壇中種著不少綠植。小二將人領到其中一間，打開門，屋內寬敞明亮，除了炕，書桌、躺椅、沙發一應俱全，房間裡還有單獨隔離出來的洗浴間。而此時吸引陸琢目光的，則是鑲嵌在窗戶上那塊透明的玻璃。“這是何物？”陸琢忍不住摸了摸，觸手光滑冰涼，看不出是何物。小二笑道，“此物名為‘琉璃’，也稱‘玻璃’，因透光好，又保暖，如今城裡幾乎家家戶戶都安的玻璃窗。”陸琢沒聽過玻璃，但琉璃是知道的，可即便以他這樣的家室，見過的琉璃也是含有許多雜質，並不純淨的。平城，已經富裕到家家戶戶用琉璃做窗戶的程度了？“這般大小的琉璃，作價幾何？”“啊？”小二撓撓頭，“這個我不太清楚，大家有需要直接去工廠定的，城裡沒得賣。”陸琢點點頭，沒再多問。隨後，小二將他領到了浴室，給他介紹各種用具的使用方法。“這是洗漱台，你將這個閥門一擰，便會有水流出來，現在天兒開始冷了，所以出來的都是熱水。”小二邊說邊示範，然後陸琢便看著水從那個竹製的管子裡流出來。“這個櫃子裡是毛巾、牙刷、牙粉、香皂等物，都是洗漱用具，香皂就是香胰子，用來洗手洗臉都可以。”“這邊是沐浴的地方，我們這兒都是淋浴，您看，將這個閥門打開，蓮蓬頭裡便會出水，比用浴桶方便得多。”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陸琢就見那個紮滿小孔的竹筒裡噴出水來，那水還冒著熱氣。小二演示完，將蓮蓬頭掛回原位，“客人淋浴時，可直接將蓮蓬頭掛在這裡，水會從上麵灑下來，洗頭也方便。”“好。”陸琢現在已經不想多嘴問什麼了，顯然這一切給他的衝擊有點大，他更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個鄉巴佬，什麼也不懂。雖然，事實便是如此。之後小二又帶他看了能將人照得纖毫畢現的鏡子，柔軟蓬鬆的棉被，樣子奇怪的晾衣架，輕便柔軟的拖鞋……待他們全都離開後，少年將軍站在穿衣鏡前，看著滿身塵土的自己，第一次露出了嫌棄的表情。他三兩下脫掉衣服，按照小二教的打開閥門，頓時被噴了一臉水。“咳咳……”陸琢手忙腳亂地關上開關，抹了把臉，又離遠了些，這才重新打開。熱水淋在身上的感覺，讓他忍不住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這可比浴桶舒服多了，流動的水衝走了皮膚上的塵埃，陸琢拿起架子上竹盒裡的香皂，從頭到腳洗了兩遍，地板上的水才重新變得清澈，可想這一路趕來，人都造成了什麼樣子。沒有小廝伺候，他自己擦乾頭，換上舒服的拖鞋，一個沒忍住，又走到了穿衣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