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湯先生,兩代帝師,當世大儒,不想晚景落得如此,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趙明茵輕哼一聲,“就如今這個世道,他要真還在皇宮教小孩子,那才是人紮心呢!”說著手指敲了敲桌子,“王競,你說他剛剛這個反應,有沒有被我打動到?咱們真能招攬到他?”“不知道,先生這等人,做什麼決定哪兒是我能猜到的。”趙明茵挑眉,“嘖,看不出你還挺崇拜人家?”“自然,不過這事隨緣便是,就是人家不同意,你也當多一個老師用好了。”王競是最理解趙明茵的三觀的,知道她對文人學士沒什麼感覺,隻喜歡肯做實事的人,就招攬湯先生這事,還是他剛好認出人,又好好勸了她兩次才同意的。“哼,這還差不多。”趙明茵又扔了塊桃花酥在嘴裡,拍拍裙子站起來,“行了,接下來的事交給你了,我得去看看我的新地雷製得如何了!”說著不等他答應,一陣風似地就沒了蹤影。王競撫額,想到書房裡那一大堆表格報告,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他們到平城已經一個多月了,因為意外來得突然,這次的做法也簡單粗暴,直接拿下了當地的縣令和師爺等人。他們動作快,又是震懾又是重金安撫,很容易就收服了縣衙裡一幫人,然後下令開城門賑災,收納戰亂中的流民。現在北邊的戰事膠著,這裡又處於戰後方,每天都有大量流民湧入,偶爾還有潰兵,那平城縣令是個貪得無厭的草包,平日裡隻知道搜刮民脂民膏,連手下都不曾善待,自然沒人為他出頭。且這裡是夏州最遠的一個縣,隻要多加防守,消息一時半會兒傳不到上麵去。趙明茵便是瞅準這個機會做了決定,本來西北是建王的勢力,她不想涉足的,可如今戰亂將起,海邊估計是去不成了,她必須趁此機會壯大自己的勢力。如今,大周皇朝的嫡係血脈都死光了,一個月前新皇上台,被推出來的是個旁支的小孩兒,天下諸侯但凡有那個心的都不會承認,若非陳國列兵,遼人犯境,隻怕征討的檄文已經滿天飛了。就這樣,多數諸侯對於邊境之戰都還持觀望態度,隻少數幾個如興元陸家,東北肅王等給了部分支援,趙明茵也低價賣出了很大幾批鹽,雖然以後有可能和建王對上,但她同樣是祈禱中原人贏的。然而,賑災這種事,開了一道口子就不是那麼容易堵住的。半個月後,湧入平城的難民越來越多,噩耗也隨之傳來,黑水、擁化陸續被遼人攻破,西州軍退至白雲關,無數城池村落遭受遼人屠殺劫掠,若白雲關失守,遼軍將會直取廣慶。——“幫主,再這麼下去咱們糧食不夠吃了!”議事廳裡,綠嬈拿著一堆報表,蹙起的秀眉都能夾死蚊子了。新式地雷的研究這兩天到了關鍵之處,趙明茵沒顧上其他事,聞言皺眉。“還能撐多久?”“如果不從其他縣調糧,剩下的存糧還能吃兩個月,但我們已經收了兩萬人了,流民還在源源不斷地來……”綠嬈沒繼續說了,但後麵的話大家都明白。趙明茵沉吟片刻,“從蘆陽縣調吧,給留在元洲的人傳音,繼續收糧食,若周邊收不到,就去其他地方繼續收。”綠嬈張了張嘴,隨即又閉上了,“是!”她這幾年跟在趙明茵身邊早已曆練出來了,此次統管各項物資的調配,其他東西都還好,畢竟現在是春日,勒一勒都能解決,可是糧食經不住吃啊,兩萬多人一日三頓,就算隻吃糙餅稀粥一天也得幾十石!好在幫主深謀遠慮,他們這幾年一直在收糧食,販鹽賺的錢幾乎都投到了糧食、武器和各項研究上,糧店也開到了各州各縣,不然麵對那麼多難民根本不敢接手。趙明茵又問屠大,“屠大哥,縣裡的地主鄉紳近日有什麼動作?”這一次動作搞得比較大,因此趙明茵把手下的得力乾將都帶上了,屠大負責城內的防衛和治安,也是情報機構,拿下平城的當天她就讓人去盯著縣裡的富戶了。果然,屠大道,“有人往外麵遞信,說懷疑縣令被害,還有幾家家主聚了兩次,商量要不要逃走。”“嘖,觸覺挺靈敏的啊。”趙明茵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底下一眾手下無語,就幫主你做的這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那個草包縣令會乾的啊!“先讓人看著,暫時不動他們,真要有人出城就直接抓了。”說著她突然勾起一抹笑,“綠嬈,你不是缺糧嗎?正好,讓二郎哥給你派一隊人,直接上門去買!”綠嬈瞠目結舌地看著她,“這,這合適嗎?”您這怕不是買,而是去搶吧!趙明茵朝她挑了下眉,“有什麼不合適的?咱們給錢,他們給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俺覺得成!”她剛一說完,張虎就隨即拍板,看著綠嬈道,“綠嬈妹子,二十個人夠不?俺不是跟吹,咱們營裡出來的漢子一個能頂十,就那些軟趴趴的大肚爺,吼一聲就能給嚇趴下!”趙明茵補充,“讓小草跟著你。”“是!”坐在下首的趙小草瞬間挺直了脊背。綠嬈:……你們都這樣說了,她還能怎麼辦?算了,既然咱是土匪寨出來的,暴力就暴力吧!接下來趙明茵又問了戶籍的事,與流民的登記一樣,自接手平城的第二天,趙明茵就讓王競把縣城裡人的戶籍也統一辦了,正好把人篩查一遍,類似於現代人辦身份證。不過這裡的身份證是紙質的,用趙明茵作坊裡特製的紙張,外麵套上竹製的殼,防水防蛀。然後是翻新城門、規劃道路、春耕、開荒、建學堂、建作坊、練兵等……整個平城都在瞬間忙碌了起來。而對於平城的種種變化,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春餅今年十二歲,是縣令家三姑娘院兒裡的一個小丫鬟。此時天已經快黑了,她好不容易從廚房後院的狗洞裡鑽出來,肚子裡又一次發出咕咕咕的叫聲。春餅趕緊按了按肚子,縮在草叢裡四處觀望了一會兒,沒看見守衛,心裡一喜,捂著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鼻尖傳來一陣誘人的香味,春餅邁出去的腳一頓,臟兮兮的臉上閃過掙紮的表情,半晌,她牙一咬,鼻子一捂,朝著與廚房相反的地方跑去。“啪”的一下,用儘全部意誌抵禦食物誘惑的她放鬆了警惕,一頭撞在了‘牆壁’上。等等……這兒不應該是牆啊?小春餅驚詫地抬起頭,黑暗中,那個比魔鬼還要恐怖的人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手裡的長刀在月光下泛著森森銀光。想起那一日的場景,春餅眼一閉,頭一歪,暈了過去。巡邏中的屠大愣了一下,看著倒在地上的人,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臉。他,長得有這麼可怕?春餅是被餓醒的,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桌子上那碗熱氣騰騰的粥,當下什麼都顧不得了,翻身下床,三兩下喝乾了一海碗米粥。然後,然後她整個人生發生了翻天覆的變化……“我,我也可以上學嗎?”春餅抱著自己在縣令府裡攢下的家當,緊緊跟在一個婦人身後。此時她已經洗過澡了,換上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裙,枯黃的頭發在頭頂紮成一個丸子,係著粉色發帶,瘦瘦的小臉雖不夠漂亮,卻也透著幾分淳樸的可愛。帶著她的這個婦人是鐘翠玉的母親,也就是跟趙明茵住過一個房間的鐘氏,聞言露出一個溫和的笑,“當然,我們現在去給你辦身份牌,有了身份牌,你以後就是良民了。你今年才十二歲,需要到學校上三年學才可以畢業。”她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安撫道,“不用擔心,你們的衣食住行都在學校裡,自己不用花錢,等畢業了就可以到主公的各個作坊工作,賺錢養活自己了。”雖然這些話春餅昨天晚上已經聽過一遍了,可現在還是不敢相信,明明她幾天前親眼看到那些黑衣人把縣衙裡所有人都抓起來了呀!當時她給三小姐買完糖人回來,正好看見那一幕,嚇得立刻躲了起來,生怕那些人把自己抓住殺掉。可她一個小丫鬟,才被賣到府裡沒兩個月,在外麵根本沒熟人,東躲西藏過了幾天,身上的銅板花完了,又擔心又挨餓,這才想悄悄回府裡看一看。不想,剛一露麵,她就被抓了。春餅滿以為自己會被殺掉的,然而,醒來後人家不僅給她吃飯洗澡換新衣服,還允許她拿回了自己的家當,然後還要送她去學堂!她是個實在的姑娘,遇上這一係列變故可不是驚呆了嘛,因此這會兒還是不敢相信。不過,不管她信不信,鐘氏依舊帶著她辦好了身份牌,知道她的名字是因為主子喜歡吃春餅而取的,忍不住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小姑娘,你原本姓什麼啊?”戶籍處的中年男子問道。不怪他叫人‘小姑娘’,春餅雖報的年齡是十二歲,但整個人瘦瘦小小,看起來最多十歲。春餅搖搖頭,臉微紅,小聲道,“不記得了。”不是不記得,隻是不想記得吧……近來這種情況男子見得多了,也不知幫多少人取過名兒,因此鼓勵她,“那你自己想一個吧,取一個新名字,昨日種種都過去了,以後的日子都是嶄新的。”春餅終於抬起頭,看著旁邊的鐘氏,輕輕抿了抿嘴唇,“嬸嬸,我可以跟你姓嗎?”鐘氏微愣,不知想到了什麼,眼裡帶了一絲水漬,“當然可以,嬸嬸姓楊,楊樹的楊。”“那我就叫楊新!”春餅道。“唔……”男子點頭,“可以,那便取欣欣向榮的欣,祝福你以後的生活越來越好。”說著提筆沾墨,在身份牌最上方寫下‘楊欣’二字。“謝,謝謝。”春餅,不,楊欣小心翼翼地接過,係上紅繩,直接戴在脖子上。辦完身份牌,楊欣果然被送到了學校。在這裡,她不再是縣令府那個受人欺負的小丫鬟,不再是被母親打罵的賠錢貨,她有了自己的宿舍、衣櫃、書本筆墨,她穿著乾淨的校服、坐在明亮的教室裡,她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學會了加減乘法,她還交到了新朋友,可以一起在課間跳格子、踢毽子,一起去衛生間,一起在周末做手工賺零花錢。她,還見到了縣令府的三姑娘。那個跋扈的胖丫頭拽著她給她磕頭時,被老師懲罰跑了十圈操場,後來再不敢扯她的頭發……童年的一切似乎都被重新彌補上了,楊欣看著窗外開得正好的桃花,心裡對他們的主公充滿了感激欽佩,一種難以名狀的力量在心裡生根發芽。多年後,楊欣成為了人人敬仰的教育家、學者、文豪,再想起十二歲的那個丫鬟春餅,仍然有種如夢似幻的錯覺……而如今的她隻覺得,新生活,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