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野喬邁出大門,當她的腳踏在堅實的地麵上,久違的陽光撲麵灑來的那一刻,她終於再次找回了活著的真實感。那些積鬱在她心底的,充斥著血腥與絕望的畫麵漸漸破碎,連同著那些哭喊聲一同消逝。在她閉上眼睛的那刻,浮現在腦海中的終於不再是痛苦的畫麵。而是他們生前燦爛的笑臉。她深呼吸。走吧,走吧。穿過記憶中絕望的荒原,跨過罪惡的沼澤與陡峭的懸崖。忘記那些仇恨與怨念,忘記那些充斥著殺戮與鮮血的過往歲月。直至那祥和的彼岸。沐浴綿軟柔和的陽光沐浴在她身上,方野喬伸出手,看見自己半透明的指尖在空氣中慢慢隱去。她感覺到意識正在漸漸抽離疲憊的軀體,化成透明的靈魂漂浮在半空中,俯下身來看著發生的一切。她看到秦冕匆匆地從後麵趕上來,然後最後一分神誌便從軀殼裡抽離出來。方野喬睜開眼,看到窗外變化的景色,意識到自己是在車上。她按了按酸痛的太陽穴,發現開車的是秦冕,對方抬眼從後視鏡中看向她,笑起來:“這麼快就醒了?還想送你去醫院來著。”方野喬擺了擺手:“我沒事。”自己動不動就暈倒到底是個什麼毛病。“那我掉個頭送你回家?”秦冕問完,卻看見方野喬搖了搖頭,開口道:“能不能,帶我去趟陵園。”“我想看看安然。”秦冕沒說話,隻是打下了方向盤,調頭開向陵園。方野喬把頭靠在車窗上,閉上了眼睛。時隔一年再次來到李安然的墓前,卻是和從前截然不同的心境。她彎腰放下的依然是一束白玫瑰,填滿心中的情緒卻不再是自責和痛苦。而是久違的寧靜。這近九年的時間來,她能想起的有關李安然的事,隻有她抱著自己痛哭說不想死,而自己承諾她會保護好她。她隻記得自己失約了,卻不記得李安然在勾起她小拇指時說的“要健康平安幸福。”李安然死前不哭不鬨不求饒,而是一字一句地告訴Judas:“方野喬不會放過你的。”她這樣豁達這樣驕傲,又怎麼會希望看到方野喬因為自己的死背上沉重的枷鎖?方野喬竟然從沒有想過,也許李安然死前不是怪她不在身邊。而是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健康地、平安地活下去。如今這場近乎跨越九年的慘劇終於得以落幕,心結終於解開,方野喬卻依然隻是靜靜地站在墓碑前,看著那張黑白相片。她還是覺得跟死人對話有點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秦冕已經祭奠完宋朗走了回來,看到方野喬安安靜靜地低頭站在那兒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本來沒想打擾她,所以隻是站在她身後兩米遠的位置看著。方野喬卻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一樣,她回過頭看了秦冕一眼,轉身走了過來。“我有話想對你說。”陽光下他有點看不清方野喬的臉,但依稀可以窺見表情是冷淡的。秦冕挑了下眉,“嗯”了一聲。他估摸著不會是什麼好話。畢竟當初是他攔著方野喬不讓她救下李安然,而方野喬一直對李安然的死自責不已,自然也就遷怒於他。這件事像根刺一樣紮在方野喬心裡,一旦提及到李安然的名字,她便會豎起刺來紮向秦冕。李安然的葬禮上,她眼眶通紅地對他說:“我恨你。”姿態像是一隻十足絕望的刺蝟。也是從那天起,他再也沒能真正走近過方野喬。“對不起。”秦冕懷疑自己聽錯了,訝異地抬眼——他終於看清楚她的臉,她表情很淡,卻說不上冷。那雙黑曜石一樣的眼睛看著自己,卻罕見的沒有防備也沒有恨意。“我不該因為安然的死遷怒你,你當初做的是對的。”方野喬很坦然,“那是我的錯,我沒有及時發現才給了凶手可乘之機。隻是那時,我大概太需要找個人來恨了。”她仿佛覺得這樣的道歉很無力似的,但又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鄭重地再次說:“真的對不起。”秦冕啞然,他張了張嘴,失笑:“其實你不用跟我道歉的。你難道還不明白,我又不會怪你。倒是我騙了你很多。”“所以那天,吳圳說的那些,都是真的是嗎?”秦冕點了點頭:“是。”犯罪者大腦,為她設計這場遊戲,瞞著她尋找凶手,這些都是真的。“那場遊戲,確實是我為你設計的,因為對你很感興趣。當時就算你不主動參加,我也會想辦法讓你參加的,這是真的。但我沒想到,吳圳會把事情變成那樣。”“ct你都看到了,我的大腦的確異於常人。也許稍微走錯一步,就會走上完全錯誤的道路。‘反社會人格’、‘天生變態狂’,怎麼叫都好,那是真的。”秦冕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很平靜,但方野喬知道他對於這些事情的態度並沒有這麼坦然,不然他也不會隱瞞她那麼多年。可這些都不重要,她想知道的是——“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如果你識破了吳圳,為什麼不告訴我?”“我那天說不想打擊你是真的,當然還有彆的理由。”秦冕笑了笑,“他手上有我的把柄,我不想讓你知道那些以後……怨恨我。吳圳的確掌握了我的弱點,我的確不願意讓你知道我是一個‘天生變態狂’。”方野喬愣了半晌,她動了動嘴唇,聲音有點啞:“……可是秦冕,我並不在乎。”秦冕眼神微微一動。方野喬迎上他的目光,眼角有點發紅。她緩慢而又認真地說道:“你是反社會人格也好,是天生犯罪者也好,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不是你生來帶著什麼,而是你的選擇。”話音落地的瞬間,她看到秦冕笑了。不是往日裡那種客氣疏離的禮節性微笑,而是真正的,發亮的笑容。他說:“你終於不恨我了,我很高興。”“我沒恨過你。”方野喬有些沉不住氣地出聲道,秦冕表情沉靜地看向她,等待她說完後半句。方野喬卻沒有說下去,而是頓了頓,又重複了一遍:“……我真的從來沒恨過你。”但在他們目光交彙的一瞬間,有些話即使沒有說出口,他們彼此已明了於心。所以他也並沒有戳破,隻是笑,無端答了一句:“我也一樣。”方野喬定定地看著她,嘴角緩慢地綻開乾淨而又易碎的笑意。陽光明媚,四下無人。好像在這個場景裡隻要她順利說出下一句台詞就能完美收尾。但方野喬說的是:“但我必須得走了。”“我還有一些事情,必須要一個人去完成。”方野喬抬頭看著他,斟酌著說道。她有些不知道如何去解釋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但秦冕也並沒有多問。他們之間的默契就是,從來不需要多問。秦冕隻是俯身擁抱了她一下,動作很輕,像是擁著一件易碎品。他的餘光能看到她碎發下瑩白的耳垂和側臉,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像是一捧清雪。隨時都會融化消逝在空氣裡。他隱忍了多年,依照她所想與她保持距離,絕不逾矩,卻想在最後一刻自私一回。方野喬沒有做出任何回應,隻是安靜地任他擁著。直到他要抽出手的那一刻,她忽然伸手抱住了他,像是鼓起極大勇氣後做的決定。秦冕脊背微微一抖。方野喬突然想,這好像是她人生中第一個正式的擁抱。那就抱得久些吧。擁抱的時候,不需要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