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楚星河。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名字,但在十歲之前,我叫狗蛋。好吧,我得承認,落差是有點大。不過,有了我媽叫李翠花這個前提,狗蛋也變得合理起來。我媽是小鎮上最漂亮的女人。哦,當那個漂亮文靜、氣質出眾的女大學生回來之後,她就變成第二漂亮了。關於那個最漂亮的女人,我不是很了解,隻知道她未婚先孕,有個兒子,叫沈慕清。瞧瞧,這就是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區彆。沈慕清和李狗蛋,差著十萬八千裡。不僅如此,除了母親,我和沈慕清之間,連父親的身份也有差距。我知道他是私生子,他母親即便以前再受人稱讚,未婚生子也足以抹殺掉所有正麵的形象。聽聞他的生父還是個豪門公子,這就更加有傳奇色彩,引人探究了。比起這個,我的母親就要坦然很多。“你也不知道是哪個沒良心的留下的野種。”她塗著紅彤彤的指甲,丹鳳眼輕描淡寫地掃過我,吹了吹指甲,不甚在意地說:“成天就知道浪費老娘的錢,這掙錢啊,可辛苦了。”是挺辛苦的。她每天要花上數個小時打扮,挑選衣櫃裡最花哨的裙子,塗脂抹粉,有時候是一片紅紙,有時候是野花碾碎的豔紅汁液,總之一切能上色的東西,都當做口紅,塗抹在嘴唇上。像一張要吃人的血盆大口。然後在天色擦黑的時候,站在鎮口的電線杆下,或是某個不起眼的路口,燈光曖昧的小巷,對路過的男人拋媚眼,以求對方攬著她纖細的腰肢離開。一夜辛勞之後,她帶著為數不多的鈔票,罵罵咧咧整理開折痕,塞進枕頭裡,然後才能放心地打著呼嚕入睡。直到下午,她再次醒來,重複昨天的工作。偶爾心情好了,會給我一兩塊零花錢。不過這也是少之又少的時候,通常我會得到一頓棍子,並餓著肚子給她找吃的。現在想來,幾歲的我就知道上山找野雞,下河摸魚,偷鄰居的地瓜來果腹,不得不說生命力頑強。我原本以為,我和沈慕清除了名字不一樣,本質上也沒什麼不同。他總是不說話,見了我和鎮上的小孩,就遠遠躲開,一個眼神也不給。我心想,你裝什麼呢,難道不想和同齡人一起玩?時間一長,我發現,他好像真的不想和我們一起玩。不,不是不想,而是不屑。他怎麼能呢?他也是沒有父親的人,他母親也被人在暗地裡罵得難聽,可是他……憑什麼就能看不起我?他憑什麼那麼乾乾淨淨,穿著雪白的衣服,乾淨的臉,乾淨的手和指甲,渾身沒有一點泥濘?很奇怪。在觀察到這一點之前,我一直活得好好的,也沒什麼野心,更不知道嫉妒是什麼東西。但人類,最怕的就是對比。我心裡隱隱地意識到,沈慕清,和我真的是不一樣的。所以我把他推下了池塘。我也不是想要他的命,隻是……隻是我就是不想看到,他那副高高在上,純潔無瑕的樣子。大家都是沒爸的小孩,都是野種,他絕對不能跟我不一樣。最後,我還是落荒而逃。我看到了她。我不知道她會怎麼想,在我頭上冠上怎樣可怕的稱號,所以我跑了。葉輕舟,我知道她。聽二娃的媽說,葉家是知識分子,葉家奶奶是個和善的老人,總是會拿東西給我吃。每一次,我都偷偷從門縫裡打量。她有時候伏在桌上安靜地寫字,有時候望著盆裡的花朵發呆,有時候悄悄地在樹下玩螞蟻。白皙的臉,清澈的眼,還有碎花裙擺,乾淨得像年畫上的小姑娘。對於她,我除了羨慕,生不出彆的心思。因為實在,她和我太不一樣了。她擁有我所向往的一切,我們的生活截然不同,嫉妒這樣的字眼就遠遠夠不上了。因為隻有相近的處境,才能嫉妒,如果是雲泥之彆,就隻剩下羨慕。那之後,沈慕清走了。聽說他家裡出了事,外婆和母親都死了,他爸爸來接他了。那一刻,我心裡的嫉妒攀升到頂峰。他明明也是野種,憑什麼有父親!我惡狠狠地盯著李翠花,近乎咬牙切齒地問:“我爸呢?”李翠花莫名其妙,脫下鞋子順手就給了我一鞋巴掌:“小兔崽子,發神經啦!”語氣裡帶著習慣性的嬌嗔。年幼的我無端一陣惡寒。但很快,我連惡寒的機會都沒有了。李翠花死了。聽說是有人白嫖,她披頭散發追了三條田坎,最終一頭栽倒,掉進水庫裡,被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沒了氣息。我遠遠地看了一眼。她仍然穿著最鮮豔的紅色裙子,頭發散開,一半貼在臉上,嘴唇慘白,臉色發青浮腫,活似一個孤魂野鬼。不對。她已經是孤魂野鬼了。鎮上沒有人願意為她處理後事。除了她,我也沒有彆的親人。最終,葉家奶奶在李翠花破舊的房子角落裡,找到了我。她的手上有一些繭子,比起李翠花十指不沾陽春水,葉家奶奶的手掌寬厚,粗重,卻意外的,讓人覺得安心。她拉著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個小小的土堆前。“孩子,這是你母親的墓。”她輕聲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怔怔地流下淚來。葉家奶奶沒有說中間的過程,但我知道,她一個獨居的老人,要辦妥這件事,並不容易。至於葉輕舟,她也早就被她父母接走了。我該慶幸,她從未關注過我,更不知道,我有一個這樣糟糕的生母。再後來,葉家奶奶帶我回了家。她說這個名字不好,沒名沒姓的,不像樣子。她說楚這個字,本義是叢生的樹木,生生不息,是個好意頭。那是一個繁星滿天的晚上,她說滿船清夢壓星河,意思是明亮的銀河倒映在湖中。我就叫楚星河了。後來才知道,原句是,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是啊,我也寧願這一生,如同大醉一場,鏡花水月,醒來之後,我也是普通家庭的小孩而已。我懇求葉家奶奶,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彆人。其實彆人我也不在乎,我的本意是不想讓葉輕舟知道。不為什麼,就是下意識地不想讓她知道。再後來,我遇到一個叫鏡的東西。它說可以讓我吃飽飯,穿上乾淨的衣服,甚至任何我想要的生活。我心想,哪有這麼好的事,即便是我那個早死的媽,也要用肉體才能換取東西。鏡卻說,我可以許一個願望。願望。我能有什麼願望?那一年,我十歲,還不懂什麼情情愛愛,隻覺得葉輕舟這個小姑娘,挺乾淨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她一起玩。如果這輩子非要有一個人一起度過餘生,我希望是她。鏡答應了我。我問它什麼時候能實現,它告訴我,現在還不到時候,並且,它也不會幫我實現,需要我把握好機會,自己完成。我覺得好笑:“如果我不能完成呢?”鏡的語氣無比嚴肅:“那就是任務失敗,要接受懲罰,你隻有兩次機會。”我笑笑就過了,沒放在心上。那之後,鏡帶著我,進行了時空旅行。我想,這可能是上天給我的唯一一點還算好的彌補。我穿梭在各個時空裡,有著不同的身份,學會了很多技巧,很多知識,終於我也能衣著光鮮,像電視裡的主角一樣溫文爾雅,無可挑剔。我就這樣,跟著鏡,長到了十七歲。那一年,葉輕舟出了車禍,當場死亡。我覺得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消失了,血液頓時凝固。鏡卻告訴我,機會來了。我把這一切理解為一場遊戲。我要是贏了,成功和葉輕舟在一起,那麼以後,我就能擺脫鏡,和葉輕舟一起回到現實世界,過上完美的一生。而如果我輸了……這個贏了的誘惑實在太大,大到我沒有追問輸了的後果,大到我近乎神經質地覺得,我不會輸。但是,接連兩次,我都輸了。沒有人愛過我,也沒有人告訴過我,該怎樣去愛一個人。所以即便是輸,我也輸得不明不白。想要一樣東西,就要靠自己的手段去爭取,至於對錯……無非看你站在什麼立場去理解。我認為公平這個詞,本身就有失偏頗。直到最後,鏡才告訴我,它選中了四個人,一起參加這場考驗,而我,是它最看好的那一個。這個看好,不是指我會完成我的願望,而是指,我失敗的概率。所以我想,就連自詡公平的鏡,也不看好我,那我輸了,好像也不是不能釋然的一件事。最後,我問鏡,失敗的後果。它告訴我,它的壽命已經到了極限,我是它選中的接班人。這也挺好的。任意穿梭時空,在任何想去的世界,做任何身份的人,擁有漫長的壽命,還可以一定程度上掌控世界的秩序,聽起來不錯。很久之後,我再度回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慕清已經接管了沈氏,他那個後媽被他扔去國外,親爹被架空權利,整個沈氏上上下下對他恭恭敬敬,裡外竟然沒一個反對的聲音。然後他才娶了葉輕舟。她一點都沒受委屈。挺好的,我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