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樓有很多進食障礙患者,他們吃飯的時候要盯緊一點。”護士長李穎一邊走一邊交代曉鷗。三樓病人的吃飯時間晚二樓的15分鐘,他們由護士帶著走下食堂,其中有幾個厭食症的更是被格外關注。他們都很瘦,顴骨高聳,臉頰凹陷,四肢纖細,手腳在病號服裡晃晃蕩蕩的。事實上病情控製得好的厭食症患者並不會瘦得這麼明顯,康晴醫院裡的這幾位都是反反複複難以治愈的病人,最後隻求把身體養得好一些,再做打算。“這幾個,你要看著他們把飯吃完,一點都不許剩,吃完後也不能讓他們馬上回去,必須待多30分鐘才能走。”曉鷗點頭,她知道厭食症患者喜歡在進食後摳喉,把食物吐出來,胃裡裝滿食物會讓他們感到難受。“還有那兩個,暴食症,短頭發那個女孩經常偷東西吃,偷彆的病人家屬送過來的食物,這個也要多加注意。”李穎所指的女孩白白淨淨,身材勻稱偏瘦,如果不說沒有人會把她往暴食症上麵聯想。其實無論是哪一種進食障礙,都不是病人真的有多愛吃或多討厭吃,問題的根源都是他們的心病,食物隻是成為了一種表達和發泄的對象。曉鷗和護士長一起,將三樓的病人都帶下了食堂,他們自覺地取來餐盤,在打飯窗口前排成三排。一些關係不錯的病人一邊等待一邊攀談起來,他們的身後一排排桌子旁坐著二樓還未吃完飯的病人們。飯菜香氣四溢,餐具和餐盤碰撞的聲音叮叮當當,人們聊天的音調連成一片的嗡嗡聲,讓人宛若身處茶樓。這其中,兩個男人的聲音尤為刺耳,他們站在兩條相鄰的等餐隊伍裡,麵紅耳赤地爭論著。曉鷗看著這像要吵架的陣勢,趕忙上前了解情況。隻聽其中一個國字臉的男人氣呼呼地說,“愛因斯坦算個球!沒有毛主席,你鹹鴨蛋都吃不上!”另一個長得斯文白淨的男人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毫不示弱,“你就知道鹹鴨蛋!量子力學你這鄉巴佬懂不?要說偉大,肯定是愛因斯坦偉大,他可是引領了全人類的進步……”曉鷗感覺頭頂垂下了三條黑線,這倆家夥好像在爭論到底是毛主席偉大還是愛因斯坦偉大,誰也不讓誰,立場堅定,火藥味十足。他們認真的臉像辯論席上的兩位辯手,但說出的話又和大街上對罵的婆娘水平不相上下。“行了,兩位大哥控製下情緒,安心打飯。”“哎,姑娘你來得好,你說誰更偉大?誰有道理?”國字臉看見曉鷗,好像找到了裁判。曉鷗心裡真想揍他們一頓,她平生最討厭彆人做無謂爭論,愛抬杠這一點上,正常人和瘋子也沒啥區彆。曉鷗做出生氣的樣子,正要罵他們,護士長過來了。“劉大偉,梁凡!你們彆在這吵架!”兩個病人被護士長嗬斥後不甘心地閉嘴了。“曉鷗你先過來,幫我看著進食障礙組的吃飯。”曉鷗點點頭,趕緊離開這倆活寶,跟了過去。2飯堂的左下角有一片特殊的區域,擺著一個個獨立的藍色桌椅,與飯堂裡其他綠色的長桌長椅區彆開來,像學堂的課桌一般擺放。這是專門給進食障礙病人用的,他們一人一張小桌吃飯,避免了“作弊”。比如厭食症患者偷偷把食物給暴食症患者的行為,同時也更方便護士對他們的監督。曉鷗站在一旁,她自己其實也有些餓了,肚子不自覺地叫了幾聲,但必須等病人們都吃完,她才可以吃飯。藍色桌椅沒有坐滿,康晴醫院裡進食障礙患者一共有7人,都是頑固的老病號。此刻,他們都中規中矩地吃著飯,看上去並無異樣。但曉鷗卻覺得,他們看待食物的目光和彆人是不一樣的,似乎有種深深的執念隱藏在麻木的神情中。沒過多久,7個人都快吃完了,那個最瘦的女孩輕輕晃動著身體,看起來有些不安。她麵前的餐盤裡,還剩幾塊紅燒肉。“小婕,把肉吃了。”曉鷗輕聲提醒。“很肥,我不愛吃肥肉。”“不行,你知道一定要吃完的,彆讓我難做。”曉鷗牢記護士長的話,一點都不可以讓他們剩下,尤其厭食症患者,原本營養就不夠,挑食在這裡是不允許的。小婕撇撇嘴,滿不情願地皺了皺眉毛,低聲說了一句,“死板得要命。”曉鷗聽得出病人語氣裡的不屑和怨憤,但原則就是原則,說到底也是為了他們好。“隨便你怎麼說,吃完才可以走哦。”“哼!”小婕苦著臉,把紅燒肉往嘴裡塞,仿佛吃藥一般不情不願。曉鷗轉頭去看彆人吃完沒有,卻見一個男人神色有點不自然,嘴裡正緊張地咀嚼著什麼,但是他的餐盤裡已經是沒有東西了。“張嘴給我看看。”曉鷗剛說完,男人喉頭滑動,一下子把嘴裡的東西吞了下去。“你在吃什麼?”“吃飯。”曉鷗心裡嘀咕,信你個鬼。她低頭細細查看,今天的餐食發了鹹鴨蛋,但這個人桌麵上已經沒有多少蛋殼了。曉鷗心中明白了幾分,“你又吃不該吃的東西了。”男人低了低頭,不作聲。護士長李穎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她看曉鷗站在這個患有異食癖的男人身邊,目光中閃過一絲氣惱。“他又怎麼了?”“吃鴨蛋殼了。”李穎目光中的厭惡更甚,“你怎麼不把桌子吃了?”曉鷗有些困惑,護士長平時雖然嚴肅,卻很少表現得這麼情緒化,她好像很討厭這個病人。“穎姐,他吃了不少,要告訴醫生嗎?”“吃點蛋殼死不了。”李穎瞪了男人一眼,讓曉鷗不用擔心他。3秦衍坐在不遠處,慢悠悠地撕開手中的饅頭,一點一點放進嘴裡,好像在認真品嘗一般。曉鷗遠遠看著,那雙手手指纖長,骨節分明,挺好看的,撕個饅頭竟然也撕出了幾分優雅的感覺,令人好奇這個男人過去生活在怎樣的環境中。曉鷗想得出了神,一時忘了自己還在工作。“我們能回去了沒?”身旁的病人無聊得很,不耐煩地問。秦衍聞聲回頭,看見曉鷗盯著自己,下意識間抬手摸了摸嘴邊。上次她這麼盯著自己的時候,就是唇邊留了顆飯粒。曉鷗回過神,噗嗤一聲樂了,語氣也變得歡快起來。“好啦,大家吃完回去休息吧。”病人們起身將餐盤丟到清洗區,開始返回病房。曉鷗緊跟著他們,害怕有誰趁著護士們不注意把食物再吐出來。秦衍吃飯吃得慢,這會兒也吃完了,掠過曉鷗身旁,邁著長腿先上了樓。六層高的康晴樓其實有電梯,但是二三層的病人更願意走上幾步,也當飯後消食。秦衍走到那個異食癖的男人身邊時,腳步放緩了些。他記得這個男人的名字,叫方鵬,因為腦袋長得大,有些病友也叫他大頭。“曉鷗,方鵬看起來不大好。”這是秦衍第一次直接叫曉鷗的名字,從前都客氣地稱呼周護士。也因此曉鷗楞楞地抬頭,隻見方鵬被秦衍扶著胳膊,正靠在樓梯中間的牆壁上休息。他的大額頭上沁出了汗珠,臉色青灰,蒼白的嘴巴緊緊抿著,看起來很難受。曉鷗緊跑幾步,“怎麼了?”“胃疼。”“蛋殼吃多了吧,能走麼。先扶你回去休息。”方鵬冷汗直冒,腳步發虛,基本是靠秦衍扶著才回到三樓的病房。護士長正好在那裡,她看著這陣仗,眼中並無關切。“穎姐,我幫他去取些胃藥吧。”“彆,咱們可不能亂給藥,等下午陸醫生來吧。”“下午?”“他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該吃點教訓。”曉鷗看著李穎滿不在乎地走開,心裡有些糾結。進來這麼些天,她早就發現了這裡真的不像醫院,因為大多病人無性命之憂,加上半公益性質的關係,有些醫護人員不怎麼上心。尤其對待自己不喜歡的病人,就更隨意些,連護士長都如此,彆說其他人。方鵬躺在床上,疼得哼哼唧唧地呻吟起來,曉鷗看不過去,還是決定到藥房走一趟。路上,其他護士告訴曉鷗,這個方鵬的病情也是控製得不好,對什麼都不感興趣,隻對不能吃的東西很有食欲。他曾經試過吃玻璃吃到腸胃穿孔,送進ICU的,也是那次治好以後,家人們都漸漸不來看他了,也許是一次又一次的複發消磨完了親人的耐心,他們放棄了。曉鷗知道這裡每一個病人背後都有故事,但每次聽,都總會有些不是滋味。“我怎麼覺得穎姐好像特彆討厭方鵬?”同事翠翠做了個噓的表情,“聽說以前方鵬得罪過穎姐,還得罪得不輕,具體情況就不知道了。你也少問為好。”曉鷗點點頭,她對這事興趣不大,不問就不問唄,隻是可憐了這個家夥,一個願意關心他的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