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哢嗒，咯咯咯咯……”隨著一陣清脆的小雞叫聲，放在床頭的一個白色“雞蛋”裂開了一條縫，從裡頭站起一隻黃色的毛絨小雞，正對著床上的人一邊扭屁股一邊叫喚。一隻細細的手從被窩裡伸出來，啪地打在小雞頂著半個蛋殼的腦袋上，小雞便停了動作，安安靜靜地縮回雞蛋裡。今天是周曉鷗第一天入職的日子，她不敢偷懶，一腳蹬開了被子，翻身坐了起來。捋了捋雞窩般的半長卷發，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曉鷗斜眼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雞蛋”，這是她前幾天買的鬨鐘，老媽說特彆傻逼，但她倒是喜歡得很。曉鷗心情不錯，她三兩下便把衣服穿好，再在腦後綁了個高高的馬尾，又粗又卷，像個毛絨絨的狐狸尾巴似的。曉鷗擦了點粉底，塗上淺淺的口紅，端詳著鏡子裡自己圓圓的臉蛋，有點不滿意。她用梳子從頭上挑了幾縷碎發下來，垂到臉頰兩旁，整個人便顯得精致漂亮了些。曉鷗走出客廳，飯桌上空蕩蕩的，隻放著自己的水杯。她不甘心地跑到廚房，掀開炒菜鍋和電飯鍋，裡麵同樣什麼都沒有。曉鷗撅撅嘴，蹭蹭蹭地跑下五樓，跑到樓下老媽的美甲店裡。“怎麼都沒有早餐呢？我第一天上班呢。”妝容比曉鷗精致得多的老媽整理著收銀台的東西，眼皮都沒抬一下。“自己買去，我就不明白好好的醫院你不考，非得去跟神經病待在一塊兒……”“行，你彆嘮叨了，我自己買。”曉鷗扯了扯雙肩背包的帶子，轉身就要出門。她知道老媽一直希望自己能去大醫院當護士，但自己成績不好，家裡又沒有關係。與其去區裡的衛生所，還不如去康晴醫院，那裡開的工資高。但康晴是個精神病醫院，裡麵的患者全是精神病人，老媽就是不喜歡這一點。在她眼裡，那都是些危險的人。老媽在後頭還在抱怨著什麼，但曉鷗聽不清了，跑出那條走了二十幾年的小巷子，剛好公交車就遠遠地來了。曉鷗奔到車站，上了車，發現已經沒有位子，隻好捉著扶杆站著。清晨的舊城區煙火氣很足，攤煎餅的攤子滋滋地冒著熱氣，曉鷗想起自己還沒吃早飯，感覺肚子叫了兩聲。公車很快便駛進了新城，兩邊的建築物也都變得高大明亮起來，但康晴醫院在倒數第二個站，位於城市邊緣。曉鷗站了半個小時，終於有空位，她滿意地坐下，除了有點餓，心情還是不錯的。畢竟這是她畢業後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心中充滿了不知哪來的熱情。2“曉鷗，這是喆姐，你這個月就先跟著她熟悉工作。”護士長李穎臉上帶著微笑，這是她第二次見周曉鷗，這姑娘雖然個子小巧，但看著機靈，應該能乾好工作。曾喆同樣也這麼覺得，心裡頓感欣慰。“曉鷗是吧，我叫曾喆，兩個吉字那個喆，你可以叫我吉姐，這裡的小姑娘都愛這麼叫，我也覺得挺方便的。”曉鷗笑了，剛才見院長的緊張已經消散了許多，她覺得同事都挺不錯。而精神病院並不像她媽媽以為的那樣，關著一群瘋子，反而異常地寧靜。穿著病號服的病人行動都有些緩慢，他們大多麵無表情，但也有不少神色正常，和旁人有說有笑。那種一眼看上去就怪異的人並不是沒有，隻是不多。康晴醫院不大，隻有一座主樓，和一座三層高的副樓。它是一家由企業家和政府合作開辦的公益性質醫院，裡麵的病人有些是家屬送進來的，也有部分是居委送過來的。後者通常家庭貧困，或者根本就是沒有親人的流浪漢，放任他們在外頭不安全，就送到這裡了。所以康晴醫院並不求盈利，但對於有能力支付醫療費用的病人，還是要求繳費的。曉鷗跟著吉吉姐左顧右盼地參觀著，一層是飯堂和活動室，二層到五層都是病房，六層是治療室，圖書室和醫生辦公室。走到三樓的時候，一陣嘔吐聲從病房裡傳來，隻見一個身體瘦削的病人在窗邊彎著腰，未消化完全的食物像倒水桶一般地從她嘴裡傾瀉而出，濃烈的酸腐味充斥著整個走廊。該層的護士可能走開了，沒有人去處理，曾喆皺皺眉頭，立馬跑過去照顧病人。她還不忘回頭跟曉鷗說，“你先自己走走。”曉鷗本想幫忙，但喆姐也許考慮到她第一天上班，製服也沒換，不適合馬上投入工作，製止了她。曉鷗回頭往電梯走去，她想到另一層看看。一個禿了半個腦袋的大叔卻不知從哪冒出來，攔在了曉鷗麵前。他笑嘻嘻的，有些瘮人，曉鷗退了兩步。大叔開口了，“小姐姐彆怕，你是咱們的新護士吧，現在換班時間我實在找不著人了，就想請你幫個小忙……”大叔的語氣懇切，曉鷗鬆了口氣，這人看起來不瘋。3回到二樓消防樓梯旁，曉鷗麵前是一扇緊閉的木門，她為難地看著禿頭大叔。“我今天剛來，沒鑰匙。”“不用鑰匙，看到那個沒有，用指紋開的。”木門上確實裝的指紋密碼鎖，曉鷗發現這裡除了病房門，很多門都裝這種鎖。“我還沒錄過指紋呢，應該打不開的。”大叔聽了，頓時沮喪得頭都抬不起來，看上去很難過。曉鷗無奈極了，她見不得人家傷心難過，“唉，要不我幫你叫人吧……”大叔還沒說話，一個眼睛大大的女孩走了過來，她好像注意這裡很久了。女孩白淨的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你彆管他，他又騙人了，哪有什麼小烏龜，都是他編的。”大叔抬起頭，氣呼呼地瞥了女孩一眼。“姐姐，跟我走，彆理他。”女孩伸手拉了拉曉鷗的袖子，那雙會說話似的大眼睛眨了眨，裡頭好像快要滴出水來，清澈得能映出對麵人的樣子。曉鷗看著大叔心虛的臉，心裡明白了幾分，這貨還真是個戲精啊。這扇門後麵是個小倉庫，裡麵放著活動時間會派給病人們玩的娛樂用品，例如遊戲棋，積木等……要真開給他，不知道會乾些什麼。女孩把曉鷗拉到樓梯口，“我叫小安，你可不能隨便相信彆人，這裡的人都精著呢。”曉鷗紅了臉，她這麼輕易就相信了一個病人的話，造成危險也不是開玩笑的，心裡有些羞愧。“你多大啦？”“十六。”“看起來可沒有，還以為你隻有十三四歲。”“我長得瘦。”小安彎起眉眼笑了，笑容甜美可愛。“你知道那個大叔乾嘛騙我嗎？”“他呀，以前是個寫懸疑的，進來以後天天都想搞事情，證明自己厲害，估計想偷點什麼東西吧。我記得，他跟人家打賭自己可以弄到一副撲克牌。”“撲克牌？”“嗯，我們不能收著東西，除了生活必需品，其它沒有得到允許的東西都是違禁的。”曉鷗點點頭，突然對麵前的孩子好奇了起來，她看上去就是個漂亮活潑的姑娘，到底是生了什麼病呢？還沒等曉鷗說話，喆姐趕來了，“你在這呢，來，我帶你把整個地方先熟悉一遍，一會兒給你訂衣服。”曉鷗隻好跟小安擺了擺手，“我先走啦。”小安乖巧地點點頭，笑容明媚極了。4“你怎麼跟她聊上了？”走遠幾步，喆姐問。“剛才有個大叔想騙我給他開倉庫的門，小安過來提醒我而已。”喆姐搖了搖頭，“大叔？袁文吧，大家都叫他家。老愛編故事騙新來的小護士。這回他跟你說什麼了？”“說他養著一隻意義重大的小烏龜，是過世的兒子留給他的，去哪裡都帶著，今天一不小心從門底下爬進倉庫裡了，他很想把它找回來……”“這你也信？”“他給我看了他養龜的臉盆，還說得流眼淚了……”“你見過讓病人養寵物的精神病院？”“額，聽說過，在國外，有用動物治療精神疾病的先例。我以為你們特許他留著一隻小烏龜，反正也不是貓啊狗啊。”喆姐又好氣又好笑，突然覺得曉鷗沒看起來那麼聰明，心裡隱隱有些擔憂。“那家夥沒有小烏龜，更沒有兒子，老婆早年就離婚了，隻有一對上了年紀的父母。”曉鷗鬱悶了，自己大概顯得很蠢吧。她畢業前斷斷續續有過半年實習經曆，不過是在普通醫院，還沒有哪個病人這樣耍弄護士，最了不起也就是偷偷出院，或者偷藏不讓吃的東西。“曉鷗，你記著，這裡的病人雖然有精神問題，但他們不是傻子，甚至比正人心眼還多呢。你可不能掉以輕心啊……”曉鷗這下聽明白了，這裡的日常工作裡，有一項就是要和病人鬥智鬥勇，院裡多的是不讓人省心的家夥。5一整天下來，曉鷗算是對醫院有個大概了解，病患大多集中在二三層，四層和五層是封閉病區，那裡的病人病情比較嚴重，有些病患傷害自己或者他人的傾向明顯，所以不能夠隨意走動。這兩層的設計也比較獨特，有許多迂回的走廊，整體昏暗冷清，讓沒來過的人分不清方向。而二三層則簡單得多，隻有一條寬闊的主廊，平時很多病人和醫生來往。回二樓的醫護辦公室途中，曉鷗看見202房裡的一個病人正在畫畫，他隻有一支短短的鉛筆，畫板上卻是一片令人震撼的天空。明明隻有灰白兩色，筆下的雲層卻是光影變幻莫測的魔法場，完全重現了太陽透過雲縫那一刹那的恢宏和神聖，仿佛天地初開的第一瞬間。而這一切，靠的都是不同的筆力輕重，不同的線條方向塗描而成。曉鷗看呆了，畫板前的男人還在俯身細細描繪著，仿佛身邊並沒有來來往往的人，仿佛他所處的也不是醫院，而是一間寬闊寧靜的畫室。“他是有點才。”護士長李穎不知何時出現在曉鷗身後，她也看著秦衍的畫，看得有些出神。曉鷗還沒回身，護士長就帶著喆姐走進病房，她見狀跟了上去。這時曉鷗才看見男人的側臉，鼻梁高高的，眼神專注而淡漠。他覺察到身旁有人靠近，慢慢回過頭，目光在護士長和喆姐身上掃過，最後停在曉鷗身上。瓜子臉，五官立體，眼睛深邃，就是下巴上有些青青的胡渣沒有清理乾淨，顯得有幾分頹唐，總體來說，是個好看的男人。“秦衍，差不多了，明天再畫吧。”護士長說。秦衍愣了一會兒神，才將目光從曉鷗身上收回，然後利落地把筆和畫板收拾好，乖乖遞給喆姐。這些畫具隻能白天在監督下使用，絕不會讓他留著過夜，就連鉛筆，也隻能用拇指長短的，需要削筆就找護士代勞。秦衍的畫藝精湛，他的作品院裡的醫生護士都願意收藏，通常就拿些好吃的跟他換。後來院外也有人出錢慕名求畫，但秦衍畫畫隻看心情，不圖物質，他不願意畫的時候誰也逼不了。很多人問過他，除了鉛筆畫，還會不會其它畫種？秦衍從來不回答，他也沒有跟護士要求過更多東西，隻要一支鉛筆，一個畫板，一張紙就夠了。“你真厲害，學過畫畫嗎？”曉鷗眼裡都快冒出星星了，畫畫她不在行，卻也喜歡，但怎麼學也還是業餘得不能再業餘，所以特彆佩服那些畫得好的人。秦衍看了一眼曉鷗，目光中沒有任何想要回應的意思。他站起身子，眼神轉向彆處，這才突兀地回了一個簡短的“嗯”字，然後就和其他病人一道往門外走了。護士通知他們晚餐時間到了，大家都湧去一樓食堂吃飯。曉鷗有些自討沒趣，她看著這個男人的背影，心裡勸著自己彆跟病人一般計較。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到了夜班護士交接的時間，曉鷗也背上自己的包，準備回家。在樓梯口，她撞見了吃完飯回來的秦衍。秦衍麵無表情，目光卻並不呆滯。但最吸引曉鷗注意的，是他嘴角的一粒米飯。“唉，你嘴巴……”秦衍看了一眼曉鷗，下意識地摸了摸嘴唇，卻沒有摸中，他有些茫然的樣子顯得比先前可愛多了。曉鷗笑了，從包裡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給他，但秦衍就是怎麼都擦不對地方，曉鷗乾脆輕輕抓了他的手，直接幫忙擦掉。“……謝謝。”曉鷗的舉動可能比較出乎意料，秦衍顯得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曉鷗看出來了，心裡也覺得好笑。“不客氣，拜拜！”她擺擺手，便從樓梯跑了。曉鷗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這裡比大醫院有意思多了，實習時她曾被分到些重病病號多的科室輪崗，工作繁重不說，氣氛也很凝重。她從心底裡不願意麵對，這也是她違逆老媽意思，不願意考大醫院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