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映很快就收到了來自容伭的報複。她想過千萬種他會報複的方式,卻獨獨沒想到這個。初春天氣,陽光正好,微風不燥,偶爾空氣中還飄過幾絲微不可聞的野花香,有南渡的鳥兒在這春暖之際成群的飛回來,在天空中吵著鬨著,爾後便歡歡喜喜的去搭窩,有柳枝在乾枯的樹縫之間悄然無聲地發芽生長,地皮下的草默不作聲的擠出自己小小的腦袋。經過一個漫長酷寒的嚴冬之後,這人間還是那樣熱熱鬨鬨的人間。容伭的侍衛封子乘來請阿映,便是在這生機勃勃季節裡的一個黃昏。封子乘說是接了王爺的命令,來請她去看點東西。阿映滿心的疑惑,直覺告訴她容伭葫蘆裡賣的一定不是簡單的藥,便試探著從封子乘這裡打聽消息,誰知這封子乘深得他主子的真傳,一張臉上未語倒是先結了三層寒冰,傳達了王爺的命令後嘴裡一個字都不再吐。阿映深感社交不易,實在是太不易了。但是容伭的話她又不能不聽,於是隻能跟著封子乘走。出了殷王府的門,出了靖安城的城門不久,他們便來到一條被高牆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徑,順著小徑走了一小段路,轉眼便看到一個青磚黛瓦壘就的亭子,此亭名曰望峰亭。容伭站在上麵,玄青色的織錦斜紋長袍在風中翻飛,欣長的身姿,俊逸的模樣,真真是好一副盛景美不勝收。阿映嘖嘖咂舌,“也不知道打小花了多少銀子,才能養得出這麼副皮囊。”封子乘眸色幽深,有絲不忍一閃即逝,也僅僅隻是一絲,一閃,即逝。“瑾夫人,請。”他帶著她拾階而上,轉眼就來到容伭的麵前。“給王爺請安。”阿映規規矩矩的矮下身去行了個禮。“來了?”容伭眼裡閃過一絲冰涼的笑意,冰涼的穿透她的身體,越到她的身後去。“看看後麵。”阿映站起身來,往後麵看去。身後是一片視野極廣的開闊地,平時是皇家子弟王公貴族們的馬場,此時馬場已經清空,馬場中央豎了根粗壯的木樁,阿映看到,前幾日因為說了一句“這些東西看起來都沒什麼關係,其實隻要慢慢將它們串聯起來就會發現它們都是密不可分的”而給了她破案最關鍵的靈感的,王妃單於純的丫鬟屏兒,此時此刻,被脫光了衣裳綁在木樁上,嘴裡的牙齒已被儘數拔了,有膿血順著她的嘴角不停的往外冒……那一瞬間阿映感覺到渾身血液凝滯,她僵硬的轉頭去看容伭,說話的嘴唇抖得不像話,“容伭,你要做什麼?”連名帶姓叫他,連禮節都忘了。容伭說:“你覺得呢?”“她是王妃的婢女,她隻是個清清白白什麼都不知道的奴婢,她是無辜的!”容伭看著她血紅的雙眼,就像看著一隻在手掌心裡垂死掙紮的弱鳥,淒慘,絕望,哀嚎,卻沒有任何辦法,隻能毫無力量的在他手裡撲棱。一種勝利感,一種成就感,以排山倒海之勢盈滿心窩。容伭道:“你以為我要對她做什麼?我隻不過是想剝了她的皮而已。”他頓了頓,“我自然知道她是無辜的,但是你不是無辜的。她既有助於你,就要承擔她該承擔的後果。”他很輕的聲音,像冰冷的蛇纏進她的四肢百骸,阿映聲音嘶啞,“她沒有助我,她隻是無意間的一句話,容伭,你講點道理……”她的話音沒落,就看到他的手在空中微微揮動了一下,就像太平洋邊一隻蝶,揮動翅膀間,可以導致一場龍卷風。容伭的那隻手剛剛一落下,場中行刑的人便恭恭敬敬作了個揖領命而去,阿映看到,那人手裡淨白的瓷盆中,托著許多大小形狀不一的刀。木樁上的屏兒看到那些刀,突然發了瘋似的開始嚎叫,聲音淒厲絕望,已然不是人能發出來的聲音。那聲音回響在春日的天空之上,一陣一陣的陰森直浸皮膚。阿映雙膝一軟,跪到容伭的腳跟下,眼淚糊了一臉。“容伭,你放了她!害死姬雨瑤的是我,害你被皇上譴責的是我,害得你所有不好的也是我,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複你衝我來,不要傷害無辜的人!”阿映嘶啞的聲音裡摻進屏兒淒厲的慘叫聲,一片混雜中,容伭冰涼得極有辨識度的聲音很刺耳。他說:“你放心,你也跑不掉的。”他擰著她的頭發將她提起來,迫使她看著場中行刑的場麵。那行刑的人手中握著一把尖而薄的刀,順著屏兒的脊椎骨一刀劃下去,刹那間比之前更甚淒厲的聲音響徹雲霄。阿映痛苦的閉上眼。耳畔又響起容伭地獄修羅的聲音:“你若是閉上眼睛了,下一個,可能就是周大娘,花襲,那兩個北疆人,還有其他跟這個案子有關的人。要知道,這世上,不止有剝皮這麼一個刑罰,我有的是法子,讓這些人生不如死。”阿映猛然的睜開眼睛,眼淚模糊了雙眼。跟這個案子有關的,還有陸子煦。她咬緊後牙槽,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容伭,天道輪回,你會遭報應的。”她的整個腦袋都被他禁錮在手裡,鐵鉗一樣。她動不了絲毫,眼睜睜看著行刑的人手中那把尖刀順著屏兒的脊椎骨向下劃開一根長長的線條,薄而鋒利的刀刃就順著那被劃開的線條處,慢慢的從兩邊將皮和肉割開,那樣專注的神情,那樣熟練的手法,就像一個藝術家在精心雕刻他的絕世名作。阿映突然看到屏兒的嘴裡湧出一股鮮紅的血,隨即人就沒了聲息。那負責行刑的人似乎也有所察覺了,上前一查看,當即就驚慌失措的跪下去,“稟王爺,她咬舌自儘了。”阿映全身繃著的弦,在這一瞬間乍然的崩斷了。容伭放開手,阿映失去了支撐力一下子倒在地上,麵前一片迷糊,她聽到容伭在耳邊問:“怎麼樣,還要不要再殺兩個?”慌亂中阿映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容伭,你到底要怎樣!你要怎樣你說,我都答應你!”容伭拉開她的手,興致缺缺的站起來拍拍手:“既然王妃的婢女死了,你就暫時先去晚風苑,伺候王妃吧。”阿映毫不猶豫的回了句好。那天的望峰亭有溫暖的春風,阿映渾身冰涼,第一次心裡深處,生出了對這個冷兵器時代的畏懼,以及憤懣之心。那天回去之後,阿映再也沒有和從前那樣睡得好,一夜的噩夢,夢裡全是屏兒渾身是血的樣子,站在她的麵前,問她為什麼害她死得這麼慘。阿映從夢裡尖聲叫著醒來,對著黑漆漆的夜,一個人哭了很久。她當時隻不過是想查出真正的凶手來,還死者一個真相,保自己一條命,她根本不知道會害死無辜的人啊。黑漆漆的夜沉默無聲,隻有風吹得窗柩咯吱的聲音,她披衣起來,坐在窗邊看了一晚上的月亮。有什麼東西,在心裡悄然的滋長。次日一大早,殷王府新提拔上來的管家宋管家就在阿映的院子裡喊:“瑾夫人,奴才奉王爺的命,來帶您去王妃的院子,另外,王爺還說,這個院子自今兒起就收了,以後您就住丫頭房裡。”阿映在屋裡回了句知道了,就用個包袱收拾了自己隨身要用的東西提在手裡,笑容滿麵的站在宋管家麵前,“有勞您老人家了,走吧。”宋管家朝她作了個揖,“實在對不住了瑾夫人,老奴也是奉命行事。王爺的脾氣您也是知道的,老奴不敢不從哪!”阿映笑了笑:“我知道的宋管家,你也不必為難,我這不都沒說不跟你走嘛。”宋管家抹了把頭上的汗,鬆了口氣。兩人一路走著,這宋管家好像才想起什麼來,對阿映說:“對了瑾夫人,這一大早啊,王爺就命我通知下去,說是王府從今以後再也沒有瑾夫人了,讓大家從今以後隻管拿您當奴才看待。”阿映十分釋然,以容伭的脾氣,這麼做簡直就是情理之中再正常不過。容伭千算萬算沒算到,不讓她做他的瑾夫人於她而言不是懲罰,而是解脫。雖然實際上她不是他的女人,但終歸也是他名義上的女人,她對此一直很是煩惱。如今幸福來得這樣快,皆得益於容伭的自以為是。但是阿映不敢表現出來,她怕表露得太明顯,會嚇壞了好運氣,於是臉上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宋管家看了於心不忍,不禁安慰她道:“瑾夫人不必太過傷感,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好好保重自個兒,將來也還是有機會重新得到王爺歡心的。”她才不想要這個惡魔的歡心,才不想伴在這個惡魔身邊一輩子喘不過氣來。阿映呼了口氣:“謝謝宋管家。不過我既被褫奪了這瑾夫人的身份,還是煩請宋管家彆叫我瑾夫人了,不然又該惹麻煩了。”“哎,瑾夫……您說得是。”阿映笑道:“宋管家要是願意,可以喚我一聲阿映。”“阿映姑娘。”兩人一路聊著,不知不覺就到了晚風苑。太陽初升,金燦燦的光灑了一地。幾個粗使的丫鬟在院子裡灑掃,見宋管家和阿映進來,丫鬟們紛紛矮身行禮問安:“宋管家。”待對著阿映時,因想起今晨才傳下來的、大家方才還正聊得熱鬨的阿映被褫奪瑾夫人身份之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稱呼,幾人悻悻的對她屈膝草草行了個禮,便各自忙各自手中的活了。宋管家帶著阿映進了裡屋,對著外間伺候的丫鬟道:“煩請喚兒姑娘進去給王妃通傳一下,就說我把阿映姑娘帶來了。”被宋管家稱作喚兒的丫鬟矮身福了一禮:“煩請宋管家先等會子,王妃現在在梳洗,我這就進去給您通傳。”“有勞喚兒姑娘了。”羅裙款款,翩然漸遠,不一會兒喚兒便出來,“王妃說讓宋管家您先回去,人由我帶進去便好了。”“哎哎,好,那便有勞喚兒姑娘了。”“宋管家哪裡的話。”兩人客氣一番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阿映跟在喚兒身後,喚兒儘管一肚子疑惑,終究是在深宅大院裡生活慣了的,知曉不該說的不該問的便不能多話,於是兩人一路穿花拂柳走進單於純的寢室內,一路皆默然。走進內室,隻聞環佩叮當,暗香縈鼻,端茶的送水的丫鬟來來往往,場景甚是拉風。阿映雖然此前也算是個主子,但奈何段位太低,從來就沒機會體驗到這丫鬟一堆眾星捧月的感覺,看到此番景象,才如此近身體會到古代皇室的奢靡之風。單於純正在梳妝,一邊對著鏡子端詳自己,一邊問梳頭的丫鬟清月,“屏兒到底去哪裡了,怎麼一直沒見到人?”聞言阿映心口一鈍。清月笑道:“說是家裡臨時有急事。事發突然,王爺大發慈悲,還了她賣身契就允她回去了,這不,還沒來得及告予王妃呢。”單於純歎了口氣,這時才從鏡中看到阿映,當即就站起來,微微一笑,大家小姐之風儘顯:“瑾妹妹,你來了。快坐。”阿映笑著行禮:“給王妃請安。奴婢如今已不是瑾夫人,萬萬擔不得王妃一個瑾妹妹,王妃若是願意,便喚奴婢一聲阿映吧。”阿映說著麵色淒然,一副為這個身份不在而傷心欲絕的樣子。單於純看在眼裡,無奈一聲歎息,“王爺他是在氣頭上,等過段日子他心情好了,我便為你說說情。”阿映知道彆說是說情了,就是談情都沒用,於是放心大膽的笑著又福了一禮:“謝王妃。奴婢從今以後就是您這晚風苑的丫頭了,還請王妃多多指教。”“阿映……”單於純為難道:“這可真叫我頭疼,王爺今兒早起便下了令,我也不敢不從,可是,你怎麼說也曾是王爺的瑾夫人。”阿映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發現這個單於純其實就是深受封建禮教荼毒的女子,三綱五常牢記於心,三從四德爐火純青,倒並不是什麼壞人,於是道:“王妃不必為難。在這府中,王爺最大,王爺說怎麼做便怎麼做。您放心吧,我以前在老家也是什麼粗活累活都乾的,你若是為難,回頭王爺不僅要找你麻煩,估計我也要遭殃了。”“那,剛好屏兒也回老家去了,我就安排你跟在我身邊吧,改些時候,讓清月她們教教你,你可願意?”阿映點頭,“願意的。”